《宫阙九重》第25/48页
忽然,从宫中传来雅乐之声,我忽然记起今日是册立太子的大典。
我听着钟磬奏着嘉礼之乐延绵不绝,朝臣呼喊千岁之声如排山倒海一般传来。可我实在想象不出穿着衮服,戴着白珠九旒的刘崇清是何模样?没了娘亲,却阴差阳错成了太子,世事谁料呢?
我正在感叹着,突然宫中的乐声戛然而止,许久再无复奏的征兆。可算时辰还未到礼毕呀,难不成出了什么差池?
我有些纳闷,起身向窗外张望,宫墙四合,树影掩映,除了依稀可见殿宇勾檐,其余我什么都望不见。
我正疑惑着,只见雅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楼来,边喘着粗气边道:“翁主,太子……太子回来了。”
“太子?崇清?他怎么了?”我心中虽另有一个猜测,可我实在不敢去想。
雅云一听,急了,连忙道:“不是不是,是从前那位!他没死,回来了!”
☆、第47章 帝王绩
雅云说完,我待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恍过神来。我只觉得浑身血气上涌,说不出来的激动与开怀!甚至比从前在久置不用的首饰盒里忽然找出遗失已久的心爱之物时还要高兴百倍、万倍!
我高兴地抚着掌,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从楼梯上跑下去。只是,我却在揽月楼的门前停住了步子,如今我又能去哪呢?
魏雪阳已经死了,即使刘崇明活着回来,他也与我再无干系。我转过身去,沿着楼梯一阶一阶地往回走,心也随着一截一截地凉了下来。
太子生死这样的大事竟出了如此大的纰漏,自然是要向替太子“敛尸”之人追责。后来,那人才交代,当时战场太过惨烈,发现那具尸首之时,那尸首的面容已不可辨认。只是瞧着身量与太子相似,而且在他的身边找着了太子的盔甲,便没有多加思索,草草下了定论。
我心里忽然多了一丝侥幸,既然太子的尸首是误认,那爹爹呢?爹爹是不是也没有死?他是不是哪日也能像刘崇明一样回来呢?我带着这份期盼,每日等候爹爹的归来,只是我等了许久,还没等来爹爹,却先等来了皇上的山陵崩。
皇上自去年入冬以来,身子便是一日不如一日,后来更是整日躺在颐居殿中,让皇祖母代理朝政。皇上驾崩虽已是意料之中,却不曾想来得是这样快。娘亲一月的禁闭还差那么几日,也被召到宫中替皇上发丧去了。
虽说我孩提时常常随着娘亲入宫,却很少能见着皇上,我对他的印象甚是寡淡,只记得他总是一副无精打采、郁郁寡欢的神情。此外皇上的懦弱无为是天下皆知的,据说但凡有朝中政务,他势必先过问皇祖母后才敢做处断。以前街头上还有童谣儿戏,戏谑皇上年过不惑却仍未断乳。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宾天的第二日,太子刘崇明登基称帝,继承大统,并加封皇祖母为太皇太后。
刘崇明身为太子,继承大统早在意料之中,可我一将他与天子联系起来,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待先帝丧期过后,新皇在乾明殿举行登基大典,随即并开始任免官吏,重整朝纲。先帝驾崩后,太皇太后许是伤心过度,不久也病倒了,从此不问朝政,安心在慈和宫静养。
我曾以为刘崇明与我再无干系,可实则我错了,他的“死而复生”对于整个魏家而言是一场灭顶之灾!刘崇明接连贬斥外放了朝中包括六部尚书在内的数位大臣,而这些人曾都是魏家的门生旧部。刘崇明紧接着又拔擢了多位出生寒门的官吏,使其取而代之。此外,刘崇明还喜用酷吏,严察朝中贪腐之案。
而政令一下,最先遭殃的便是魏家。我几位叔伯先是因为在河间强占百亩一案,不仅田地如数收回,还被刘崇明在朝堂上大训了一番。魏家曾经越是鼎盛,得罪的人越多。可即使如此,那些酷吏并不想善罢甘休,一道道告发魏家的折子参上去,将几十年积攒的旧案全都翻了出来。哪一处光亮的屋宇下不积着几尺后的灰尘?可如今一时间全被抖了出来。花木萎落,霞彩蒙尘,我眼见着魏家历经数代建好的高堂大厦虎剌剌地土崩瓦解。
刘崇明在折子上批下“擢发难数、严惩不贷”八个红字后,遂下旨削了我两位叔父的爵位,不久便有酷吏查封了曾经显赫一时的平德候、昌德候府,当街斩杀了我的一位叔父以及几位犯了人命案子的堂兄,并将其余人等发配边疆。行刑那日,我不顾雅云阻扰,执意蒙着面纱出了侯府。我赶到午门之时,叔父和堂兄被刽子手粗暴地按在行刑台上,再无一丝体面。我实在不敢相信如今这几个灰头土脸、任人宰割的死囚,竟是曾经宠我纵我、带我胡作非为、肆意玩乐的人,而那个下旨要处死他们的人却是他。是明君?还是仇人?
我刚一出神,只见行刑的官吏将令牌一扔,我还没来得及叫上他们一声,只眼见着四把发着寒光利刃锉刀从高处狠狠坠下,顿时人头落地,鲜血染红长街。
沿街尽是百姓欢呼叫好声,鲜血淋漓的长街之上,独我一人垂泪。刘崇明的所为倒是深得民心,纵使北汉开年便遇着了春旱,却也难得没出一丝乱子。刘崇明将从我几位叔父手中收回的良田全都分与贫苦百姓,又将从侯府中搜出的金银珠宝兑成银两后分发赈灾。此外,他还下令严查贪腐豪强,如今京城里再也难见恃强凌弱之事,也再无当初那些泼皮的身影。
我抱着膝坐在揽月楼的墙角,心里不能平缓。我知道侯府也不是久留之地,虽说不知是因为爹爹为国捐躯还是因为娘亲长公主的身份在,迟迟没有人敢动宣德侯府。可我知道,这份平静怕也是维持不了多久了。娘亲已经答应我,待她在佛堂替爹爹与先帝再念上十日经书后,便带我离开京城。
只是还没等到十日过后,就在三日后的黄昏,我听到外头传来厮打吼骂之声,我连忙趴到阁楼的小窗中去看,只见侯府中忽然闯入数百号人来,均是持刀执锐的将士。他们将侯府的侍卫押解后,便开始满府翻箱倒柜地搜查,那架势就如同抄家一般。我看着他们从正厅中搬出许多爹爹曾经收藏的珍玩字画,然后又得意地从府库中搜查上百箱绫罗绸缎。
我知道正厅那边一搜完,就要到西苑这边来了。如今娘亲在佛堂,离我甚远,雅云也不再身边。我没有别的法子,正打算逃出去,却听见已有脚步声朝楼上来,我惊慌不已,连忙往一只楠木金丝的衣柜中藏去。
杂乱的脚步声在我跟前来来去去,我听声音,怕是上来了好几个人。我实在难以想象他们若是将我捉住,我会怎样?被羞辱?被认出?还是要再死一回?
“没想到这已清廉铸成的宣德侯的府中竟藏了这么多好东西,快抵得上半个国库了。”一个道。
另一个接着道:“我看呐,这只楠木柜子里怕是也藏得有奇珍异宝。”说着,那人一步一步向我靠拢,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等着“吱呀”一声柜门开启,然后我被抓个现行。
“住手!”是娘亲的声音,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即使爹爹是罪臣,可娘亲有长公主的身份在,那几个侍卫也不敢放肆,连忙停手向娘亲行礼,“小的也是奉上头的命,还请长公主殿下行个方便。”
“上头?哪个上头?”娘亲扬了扬语调,不屑地喝道。
娘亲话音刚落,阁中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得有稳健的脚步声传来,然后在不远处稳稳停住,“卑职参见长公主殿下。”那声音我听着有几分耳熟。
静,死寂一般的静。过了许久,我才听见娘亲颤抖着开口,“陈戍,是你!”
“陈戍”两字一出,我不禁浑身微微一颤。他是爹爹的旧部,更是心腹。当初还是他将爹爹的尸骸运入京城,如今他又为何会带人来抄家?
“是你……是你叛变了侯爷!”娘亲怒道。
只听见陈戍低笑了一声,“卑职从始至终只效忠北汉,皇上是天子,卑职自然为之肝脑涂地。”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爹爹当初筹谋在峡谷暗杀刘崇明,而最终爹爹死了,刘崇明反而活着回来。这道理不能再显而易见,陈戍是刘崇明的人,刘崇明从一开始便对爹爹的所谋了如指掌。
可是他既然知道爹爹要害他,又为何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一同出征呢?我细细想了想,如今爹爹手中的二十万魏家军已折损过半,而爹爹放于陈戍手中的五十万也已收归朝廷。所以说,刘崇明当时是将计就计,让爹爹自投罗网?
如果说陈戍一直是刘崇明安插在爹爹身边的心腹,那他在猎宫也便早就知晓他们刺杀一事,为何不事先躲避,反而命悬一线、落下一身的伤呢?
皇后!我忽然灵光一闪。太后之所以下狠心废黜皇后,便是因为她设计谋害太子。刘崇明应是处心筹谋好的,因为只要他的伤势重上一分,太后心中的怒火便增上一分。我才发觉刘崇明上次回京的时间掐得恰当好处――皇后被废的第二日。如今刘崇明已稳坐皇位,他才是最大的赢家。
如果整个皇宫是一盘棋局,皇后心狠手辣,是个博弈的高手,可刘崇明不动声色,却偏偏棋高她一招。而我从始至终都只是一颗棋子。
陈戍许是心中有愧,与娘亲三言两语后,没有在侯府停留过久,带着他的人离开了侯府。
除了陈戍被加封外,我后来才知道,刘崇明登基之后,让礼部简化妃嫔级制,废除了八十一御妻,只保留了四妃九嫔以及二十七命妇。虽然这样一来,宫中的女人少了不少,可是新帝登基也是要填充后宫的。于是,刘崇明便在朝臣的亲眷中挑了些适龄的女子入宫,而位居贤、淑、端、敬四妃之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曾经的婢女、陈戍的胞妹――陈沁。
☆、第48章朱门塌
不知是陈戍心虚,还是碍于娘亲长公主的身份,几番唇舌往来之后,陈戍只得带着人悻悻离去。
“雪阳,雪阳,你在哪?”陈戍走后,娘亲开始有些焦急地四处呼唤我。
“吱呀”一声,我连忙将柜门推开,只见娘亲倏地转过身来,眼中满含着泪水。她疾步走过来,一把将我的头按在怀里,用脸颊贴着我的发,低声唤着,“雪阳,娘亲如今只有你了。”我知道,如今魏家已然败落,又是众矢之的。方才娘亲逼走陈戍时的凛凛威风其实是装出来的,如今孤儿寡女的,又怎会安稳呢?
娘亲虽然有长公主的身份在,可实质上已是名存实亡了。眼下皇祖母病重,乾明殿上的珠帘虽还未撤下,已她却整日躺在慈和宫中,已多日不过问朝政。只要皇祖母一倒,魏家就彻彻底底地塌了,再也没有一点儿回旋的余地。
我和娘亲隐在窗后,看着那些将士有些吃力地将方才从侯府中搜出的罗绮、珍奇装上太平车,三四十只大红木箱,浩浩荡荡的。娘亲敛着眸子,望着陈戍率兵离去的身影,愤愤道:“他们两兄妹都是些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你爹爹英明一世,却糊涂在了用人不察上!”说着,娘亲睨了我一眼,冷笑道:“你不是总护着那沁儿么,事到如今呢?”
我低下头不敢去看娘亲,只得将话头挑开,含糊道:“娘亲方才怎么正好来了?可是得了消息?”
只见娘亲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你皇祖母不知是因为先帝驾崩哀伤过度,还是被当今皇上的所作所为气坏身子,如今一卧不起,怕是没多少时日了。今日慈和宫里头有人悄悄出来传信,说你皇祖母现下日子也不好过,她希望在临了前能有个贴心的人在身旁伺候着。”娘亲顿了顿,接着道:“你皇祖母思来想去,希望你能入宫……去陪陪她。”娘亲的声音越说越低,说罢,长叹了一声气。
皇祖母为何突然想着让我入宫呢?而且我现在已是苟且偷生、难见天日,又怎么能入宫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些惊讶地又问了一遍,“我?”
娘亲点了点头,“近来那些伺候在太皇太后身边的人不是被无端调离,便是直接挨了板子被撵出了宫。她如今病重,身边又莫名添了许多生面孔,我有些担心宫里有人要对你皇祖母动手。毕竟他也是做得出那种事的人。”娘亲没有挑明“他”究竟为谁,可我却已心领神会。毕竟,当年的“杀鸡取卵”,皇祖母也有份。
娘亲说着又掉起泪来,“我如今是带罪之身,除非圣恩特赦,否则入不了宫。如今太皇太后奄奄一息,在水深火热里熬着,而我却只在这侯府中干着急,什么也做不了。你若去了,也是在替我尽孝……”娘亲长叹一声,接着道:“我方才还在犹豫,可如今看来侯府已不是安生之处。大隐隐于朝,你现下容貌已改,只消改名易姓,藏在数以万计的宫人里,将这些天先挨过去,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娘亲又道:“生老病死本是轮回,谁都躲不过。我岂会不知道太皇太后大限将至?我不过是不愿看到有不轨之人趁机动什么手脚,让她老人家走之前还要白遭些罪。待她能安稳走后,我便好向皇上请旨,到时和你一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娘亲有些惆怅地望了我一眼,“我也只说这些了,你去也罢,不去也罢,都随你。”
皇祖母曾今执掌朝政时得罪了不少人,如今树倒猢狲散,她又病情垂危,这情形着实让人担心,于是我直接应道:“我去!”我虽然这样想着,可我却隐约能察觉到,我此番应允之下,还有旁的缘由。我终于给自己寻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能再离京之前见他一面。
恨一个人入骨的言下之意,是你还没能忘记他。
慈和宫里近来人事变更频繁,而我又是以宫婢的身份侍奉皇祖母身侧,所以虽然他们看着我面生,倒也没有察觉。慈和宫看上去虽然还同往常一样,只是除了太医每日来请两次脉外,便再无人探望。又加之如今新来的宫人一个个都缄口不言,宫殿里安静得可怕,透着沉沉的压抑。
我见到皇祖母的时候,她正卧在床上,四月里的天,却仍盖着一床厚厚的捻金丝紧被,皇祖母脸色蜡黄,气息奄奄,呼吸声一促一缓,像是被人摁住了咽喉。她许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紧阖这的眼忽然半睁开,静静地朝我望去,两行浊泪顺着眼角的细纹无声地流淌。我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虚弱可怜的老妇人与当年的那个说一不二、垂帘听政二十载的皇太后联系起来。我忽然有些心酸,眼角略微有些濡湿。
不知殿里的宫人都是些刚入宫当差不久的新人,还是我容貌变动实在过大,竟没有人发觉。她们只知道最近太皇太后颇为赏识那个新来的宫婢,总是留她在身边伺候。我日夜守在皇祖母身侧照料,许是有我在使她落了心,皇祖母的病情倒是一日比一日好转。才小半月的功夫,竟好了大半。只是我高兴之余,却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
皇祖母病情逐日转好,我也是算是松了一口气。我正盘算着待皇祖母痊愈,便向她请辞,然后同娘亲一起离京。
只是刘崇明对皇祖母的病情十分淡漠,无论她身子是否有恙,自我入宫至今,从未见他来过一趟慈和宫。
一日,我去太医局替皇祖母取药,路过飞霜殿前,只听得身后有黄门疾呼“回避!”。我转身一看,他乘着帝辇而过,身后跟着数十对黄门宫婢,一旁还有禁军随从护驾,浩浩荡荡的。我愣在原地,遥遥地望着他,他垂着眸子,神情淡漠。我正出着神,忽然,我身旁的宫婢狠狠拽了我一把,然后低声怒斥道:“不要命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