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九重》第24/48页
☆、第45章 魏如君
我错愕万分,难道这次爹爹与刘崇明战死沙场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他们在峡谷遇到的伏兵难道不是南楚人?
“半个月前的一天傍晚,我去内书房找你爹爹,正巧当时你的爹爹的副将陈戍也在,我虽然没有进去,可在外头听见他们的谈话了。”
“他们都说什么了?”我连忙问娘亲。
“你爹爹和陈戍筹谋着趁着战乱了结太子,然后再嫁祸到南楚人头上。只是不知为何,你爹爹竟也……”说着娘亲又开始哽咽。
也难怪,二十万大军放着捷径不走,偏要取道险象环生的峡谷。也难怪,那日刘崇清对姑母说他也想去沙场时,姑母说:“疆场之上,刀剑可不长眼睛,不是谁都能……活着回来的。”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实则已暗藏杀机。
我忽然有些心疼刘崇明,他从一出生便开始不断地被人算计,明面上端庄贤良的娘亲背地里却几次三番地派人谋害他,不将他置之死地决不罢休。他才二十岁,刚过弱冠之年,看似是身份尊贵的东朝太子,实则不知遭了多少苦难,最后又不明不白地战死沙场。
如果说姑母谋害刘崇明,是因为她害怕东窗事发,刘崇明登基之后报复她。那爹爹又是因何而为呢?而且如果他一开始就准备刺杀太子,当初又为何执意让我入东宫,去做他的良娣呢?
娘亲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你爹爹铤而走险,一来是因为太子恨毒了皇后,将来一旦登基,势必会对魏家不利。二来,太子待你不好,你爹爹也不想你日后受委屈。”
爹爹费尽心机地设计刺杀刘崇明,竟是为了我?还是因为我,他们全都死在南蛮之地。我实在没忍住,用手心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可眼泪却簌簌地流了下来。
“他待我其实也不算坏……”我喃喃道。
我和刘崇明曾一同坠下山崖,幸亏他抓住了石壁上的藤蔓,我们才没有落入深渊,粉身碎骨。我记得那时他身负重伤,连话都说不出,可他的手却一直将我抱得很紧。时至今日,我却依然记得当时他怀中带着血腥气的温暖。后来,我陪他同赴圣上的千秋宴,我走到一半有些胆怯,他忽然紧了紧我的手,低过头来,用他那双极好看的眼睛朝着我温柔地笑,那一瞬我甚至觉着,只要有他在,前面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很安心。再后来回到东宫,我和他几乎见不着面,有一天深夜他忽然出现在暖芙殿,对我说他只爱我,恳求我相信他。我自然是不信,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当时眸中的错愕与委屈。
我本打算和他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可是他却突然杖责了我身边的黄门,我跑去春宫与他理论,我百般挑衅,他却强压着愤怒刻意不理会我。事到如今,我才终于明白,当初他压抑着的怒火竟是他郁结在心中二十年的仇恨!
薛氏是当年替皇后接生的稳婆,可皇后实则并未临盆,想来薛氏定是涉及其中,甚至一同害死了虢采女。而我却当着他的面将薛氏召入东宫,还大张旗鼓地派人寻觅。怪不得他会怒不可遏地质问我:“二十年后你们是还想故技重施么?”
仇恨是一坛酒,藏得越久不会变稀变淡,反而会更加浓稠。而刘崇明藏在心里的那坛“酒”,一埋便是二十年!我现在想来都有些后怕,他盛怒之下,居然没有伤我,却把心中对我的恨意全都泄在了那几个黄门身上。
我们之间隔着杀母夺子的仇恨,隔着门阀世族与皇朝天家的利益纠葛。不同的是,他从一开始便已知晓,而我却始终后知后觉。
而如今细细最令我害怕的却是姑母,当初姑母当着他的面,特意亲昵待我,并冷落他与淳懿公主。这究竟是姑母在护我,还是在蓄意挑拨我与刘崇明的关系?
难道姑母从一开始便盘算好,她要让刘崇明因为她的缘故而刻意疏远我,然后借姑去怂恿爹爹谋害他。我不敢接着往下想,如果事实真如此,那岂是一句“人心可畏”可以言尽?步步为营、心机算尽,爹爹也好,娘亲也罢,甚至于我,谁又不是姑母手中的一粒棋子呢?我实在不愿去相信。
我忽然又想起庄妃临死前的话:“魏如君,这是你故意设计好的是不是?别在这里装什么菩萨,你以为你背地里干了那些肮脏勾当我都不知道?”魏如君……魏如君,我在心里默念着姑母的名字,除却了“姑母”这个称呼,她的名字于我而言,竟是这样的生疏。
我深吸了一口气,问:“娘亲当日从庄妃宫中搜出的人偶,怕也是无中生有吧?”
娘亲沉默了许久,还是颔了颔首。
姑母除了刘崇明之外,膝下再无子嗣,猎宫一事想必她打得是一箭双雕的算盘,不仅能除掉太子,还能借机逼死庄妃。这样一来,她便能扶立刘崇清为储君,就算没了刘崇明,她日后还能是皇太后。
虽然当初姑母并未称心,但她并不甘休又生一计。如今刘崇明已经没了,姑母终于可以安枕无忧。只是她的一了夙愿之后,浸着的却是爹爹和刘崇明的血,而且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搭着送了命。
虽然我曾经就明白,姑母既然能坐稳皇后之位,就绝没有她看上去那么简单。只是觉得她待我好,也便也没有防范她,更没有用恶毒来揣度姑母。
可如今我才明白,纵使她待我再好,善终是善,恶终是恶,岂能站在我的立场去评判?
只是如今大局已定,刘崇明和爹爹都已经死了,再怎样都无力回天。刘崇明的丧期渐离,朝臣们更立太子的呼声又开始甚嚣尘上。皇上如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再立储君也是迟早的事,最迟应不过来月朔日。
时至月末,春雨淅淅沥沥地没完没了,窗外桃红早已落尽,桃枝已是一树青绿。我望着窗外出神,如今死的死,亡的亡,最为得意之人莫过于姑母了。
姑母,我一想起她曾经温婉的模样就觉得讽刺,我才明白原来写在脸上的善恶并不作数。只是难道苍天无眼,摒善扬恶,要将所有的人都生生逼作魑魅魍魉才给活路么?
我正感叹着,雅云忽然疾步走过来。她是来给娘亲传话的,说是宫里头出事了。清河公主正领着薛氏入朝面圣。
薛氏?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薛氏平白无故地失踪,是被清河公主率先截走了,不过总比落入皇后手中要强。
我想清河公主定是从薛氏口中知道了什么,她想借着虢采女的旧事扳倒皇后。我实在没有料到清河公主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不过仔细想想,如今刘崇清的太子之位也算是稳妥了,就算没有皇后扶持,也不会有差错。试想,谁会甘心侍奉一个杀母仇人,并对其尽忠尽孝?想来清河公主与刘崇清许是早已打算。
天机人心怎能算得尽?一切皆是防不胜防,姑母许是算漏了吧,我忽然有些幸灾乐祸。
只是如今皇上病重,整日躺在殿中昏沉难得清醒,朝中事宜皆有皇祖母处置,我只怕清河公主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便被皇祖母拦下。而她不知道皇祖母实则才是当年杀鸡取卵一案的主谋。清河公主此番告发究竟能扭转乾坤,还是白白自投罗网呢?我替她捏了一把汗。
☆、第46章 废皇后
我惴惴不安地在阁楼中等候着从宫中传来的消息,清河公主虽然抓住了二十年前虢采女一事的把柄,可她以为她对付的只是皇后,却不知晓太后在这件事中的分量。若是清河公主没能亲自见着皇上,怕是凶多吉少。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可依旧没有一点风声,我隐隐有些不安。
忽然,我听到有脚步声传来,连忙走到楼梯口,低头看去,是雅云。
“宫中可有消息?”
雅云扶着栏杆,快步走了上来,朝我点了点头。
我接着又问:“清河公主带着薛氏见到皇上了么?”
雅云摇了摇头:“皇上如今在颐居殿中养病,谁都见不着。”
“那清河公主和薛氏现下在哪?”
“慈和宫。”
我心里咯噔一声,愈发担忧起来。我抬眸望了一眼雅云,只见她正眉头紧皱,眼睛打着转,似乎有事瞒着我。我狐疑地盯着她看,她才交代道:“方才奴婢陪同长公主殿下去了趟慈和宫。”
“慈和宫?”
“方才长公主入宫时,太后娘娘正在处置清河公主一事,清河公主恳请太后娘娘将皇后娘娘召来与薛氏对质。只是太后娘娘脸色看上去并不大好。”太后娘娘脸色怎么能好呢?清河公主不知深浅,没想到太后当年就参涉其中?太后娘娘压着还来不及,又怎会出来给她主持公道?
“那后来怎么了?”
“后来……”雅云支支吾吾的,低着头惶恐不已,迟迟不肯开口,只见她犹豫着忽然跪了下来,哭泣道:“长公主殿下向太后娘娘揭露……皇后与她一同构陷庄妃一事。”
雅云一说完,我头脑里“嗡”地一声,一片空白。爹爹的过世对娘亲打击不小,而爹爹是因皇后而终,我曾有想过娘亲是会忍气吞声,还是会为爹爹报仇。只是我万万没有料到娘亲会用这种方式,鱼死网破,不计代价。
长公主连同皇后一同陷害嫔妃,嫁祸的还是宫中最忌讳的巫蛊之术,即使是娘亲主动请罪,死罪可免,活罪怕也难逃,即使扳倒了皇后,自己只怕也会落一个狼藉的下场。我知道娘亲之所以想去揭发自己协同皇后嫁祸庄妃,而隐瞒了皇后指使爹爹谋害太子。并非不是想包庇皇后,而只是想给爹爹报仇的同时,还给他生后留一个好名声。
流芳千古的美名留给他,遗臭万年的恶名她来背,这是娘亲为爹爹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有些害怕,小心地问雅云,“后来呢?”
“长公主向太后娘娘请罪的时候,清河公主也在场。她一听说这事,哪肯罢休,哭着嚷着要去见皇上。太后娘娘这回许是真的恼了,直接命人将清河公主逐出了慈和宫,并下旨杖毙了薛氏……”
我皱着眉,越听越不对劲,如今娘亲告发皇后,太后怎么反而责罚清河公主?莫非太后娘娘是铁了心要包庇皇后?
雅云见状,连忙宽慰道:“不过,待处置完清河公主,太后娘娘便立即下旨将皇后软禁,怕是过几天就要发落了。”她顿了顿,“太后娘娘本欲责罚长公主殿下,但称念及侯爷……便只让公主殿下在侯府中面壁思过,一月不得出。”
构陷嫔妃这种事,面壁思过已算责得轻了,许是皇祖母知道娘亲只是被皇后利用吧。
三日后,也便是二月晦日。皇上病情反复,还未清醒,太后却已降下懿旨:皇后魏氏得沐天恩,归为皇后,然其构陷嫔妃、残害皇嗣,有失妇德,难立中宫。今黜其皇后封号,贬为庶人,移置冷宫。
三月朔日便是册封太子之日,谁都没有想到太后会在前一日废后。谁都知道,皇后是太后的亲侄女,当初皇后可是她一手扶植起来的,而如今魏姓的太后却亲手废了魏姓的皇后,满朝哗然!
只是我听完雅云替我复述的诏书时,我却已心领神会。娘亲只是向太后揭露了陷害庄妃一事,可那懿旨中却出现了残害皇嗣的罪责。可见皇祖母心里其实早已是明镜般透彻。
虽然太后和皇后皆为魏氏,可对待刘崇明其实是截然不同的。刘崇明虽非姑母所出,可再怎么说,都是太后的亲孙子,打断骨头都连着筋。太后可以帮着皇后除掉虢采女,稳固后位,却万万见不得皇后为了一己私利而去残害皇嗣。皇后怕也没有料到她的亲姑母也会对自己下手。
只是如今爹爹一死,我那几个叔伯又都不成气候,魏家在朝中的势力大削。现下皇后一废,更是雪上加霜。可皇祖母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他除了是魏家的女儿这一重身份外,她还是北汉的皇太后!
虽然连着几桩事下来,前朝后廷已是一派狼藉。不过善恶终有报,爹爹也好、刘崇明也罢,在天之灵终于得以告慰,我也像是了却了一番心事一般,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如果可以重来,我当初宁愿死也绝不会入东宫,或许那样,如今也便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
雨后初霁,我放眼望去,新绿葱翠,草木葳蕤,屋宇街市在初阳中一派祥和。一切还同从前一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京城于我而言,已不再是孩提回忆之所,而是一处物是人非的伤心之地。我想娘亲应也一样,我想等着娘亲的面壁时限一过,便同娘亲一起离开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