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九重》第27/48页
“正是,有趣的是,如今这李贤妃就是曾经魏良娣的婢女。我听其他殿里的宫人讲,那魏良娣生性善妒,见不得太子妃有孕在身,便三番五次地设计陷害,最终太子殿下一怒之下竟将她处死了!”
“她死了倒好,若是活着眼见着魏家败落,怕比死了还难受。”有人附和道。
“还不是么?若是当初皇上没有将她处死,估计这会子也和废后一样在冷宫里待着吧。皇上对魏家这般下狠手,想必对她也没有什么情分,从前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如今魏家一倒,这戏也用不着做了!”
逢场作戏?我不禁浑身一颤。当初的我不曾经历过什么,他三言两语几个眼神便足以撩拨我的心思。而我也竟傻傻地为了他与姑母为敌。
我手一松,手中衣物“啪”地一声掉入水中,水花四溅,弄出了不小的声响。青梨回过头来,睨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讽刺道:“我们虽只是宫婢,却也好过她们,别说面圣,怕是一辈子都死在这了。”
青梨正说着,只见那些宫婢忽然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个个站立不安。青梨也倏地神色一变,从那红漆栏杆上慌忙地下来。然后有些手忙脚乱地与其余宫婢一起服帖地屈膝福身道:“见过姑姑。”
我还以为是方姑姑来了,可见今日这架势却格外地隆重。我侧过头,才发现来者竟然是皇祖母宫中的女官福枝。通常来掖庭传旨的都是些末等宫女,而福枝姑姑是皇祖母身边的品阶最高的女官,比方姑姑高上四阶还不止,在这宫里的分量不言而喻。我才注意到,福枝身后就跟着方姑姑,她此刻看上去畏手畏脚的,十分不自在,只得殷勤道:“姑姑亲临掖庭,掖庭蓬荜生辉,小的不胜荣幸。只是不知您前来有何贵干?小的好帮着您张罗。”
我见着福枝姑姑,心里又惊又喜,莫非皇祖母的病好些了?只是方姑姑在这,我不敢贸然开口。只见福枝没有理会那些她,兀自四处张望打量着。当她的视线扫过我时,微垂的脸上忽然扬起笑意来,她连忙上前一步,弯腰握住我的手道:“可算找着您了。”然后俯下身来轻声耳语,“太皇太后此刻就在慈和宫中等您呢。”
我的腿尊久了有些麻,福枝连忙扶着我起身。方姑姑和一众宫人站在一旁目瞪口呆,青梨更是惊得脸色青白,连气都不敢出。
☆、第51章 忘恩义
我低着头,跟在福枝身后。可才出掖庭几步,突然从身后追上来一列禁军,将我和福枝拦住。领头的喝问:“罪婢是不可私自带离掖庭宫的,你可有皇上旨意?”
福枝倒是见惯了世面的,反客为主,从容厉色道:“什么时候太皇太后来掖庭提个奴婢,还要亲自来过问将军?!您若是执意要那旨意,跟着我去慈和宫请一道便是!”
那领头的一时语塞,许是也看出了她是个厉害角色,他皱了皱眉,便放我们去了。
掖庭离皇祖母的慈和宫也有一段距离,许是怕张扬,福枝没有带宫人随同,她应是知道我的事,路上连连叹息:“倒是让您受委屈了,不过太皇太后娘娘的病刚刚才有些起色,眼下日子也难过着呢。她今日才得的消息,便让奴婢接您过去。”她顿了顿,又宽慰道:“您尽可当心,太皇太后定会保全您的!”
我跟着福枝从慈和宫的侧门悄悄入了殿,皇祖母许是之前便做了准备的,将宫人都屏到外头去了,连廊下都不见有人。我已许久没来过慈和宫了,此刻琉璃瓦上一轮新月,清辉满地,往事恍然如梦一场。
我一入殿一眼便见着了皇祖母,她穿着一件紫檀色蝙蝠荸荠纹外袍,盘坐在案前的矮塌上,鬓上的发已然全白了。她消瘦憔悴了许多,打不起精神,俨然大病初愈的模样。她见我进来,耷拉着眼倏地一亮,连忙朝我招了招手。
我曾以为我这一辈子就在那掖庭中耗尽了,从未想过还能见皇祖母一面,之前压抑的委屈、思念、恐惧连同着泪水,全都涌了出来。我疾步跑到皇祖母身边,在她跟前跪下,皇祖母轻轻搂过我的头,靠在她的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喃喃宽慰道:“雪阳,不哭,都过去了。”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后来皇祖母猛地咳嗽了几声,我连忙从她怀中抽出来,帮着她拍了拍后背。这时,我才发觉,福枝给我和皇祖母倒了一杯我喜欢的碧螺春后,便将殿门阖好退下了。
“您身子……还好吧?”我好不容易止了抽泣,有些担心地问皇祖母道。
“哀家还不是被那个逆子气的,他是要将哀家气死才罢休!”皇祖母狠狠地拍了一板桌案,喘着气怒道。皇祖母素来脾气便不怎么好,我怕她急火攻心,气坏了身子,连忙替她抚着背舒气。
我怕皇祖母气坏了身子,又实在挂念娘亲,连忙偏转话锋,问道:“娘亲还好么?”
“你娘亲也被他软禁在宣德侯府中,不过倒也不曾听说她身子不爽,想来也没坏到什么地步。皇上趁着哀家身子抱恙的功夫,动起手来倒是及其利落!”她说着又咳了起来!
皇祖母平息了许久,忽然抬头静静望着我,冷笑着开口道:“当初就应该信你姑母的,皇上戾气过盛,本不该留的。哀家从前真是小瞧了他,不曾想狼子野心,防不胜防!魏家终归是毁在了我的手中……”皇祖母长叹了一声气,道:“哀家悔不当初,只可怜皇后了,她定是想不明白,竟是哀家的一道懿旨废的她,如今哀家也想不明白了……她在冷宫日子定是难熬,只是哀家如今自身难保,也顾不得她了……”
皇祖母拉过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她眼角一条条细纹皱作一团,轻声道:“不过,雪阳,你知道么?哀家在这宫里待了大半辈子年,还从未输过……”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木木地颔首。皇祖母端详着我的神情,忽然笑了起来,“哀家虽然想留你在跟前,可你娘亲怕是在宫外急坏了。明日哀家就……”
我目不转睛的望着皇祖母,可她话还未说完,就殿外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太皇太后,不好了,皇上往慈和宫来了。”
我一听到“皇上”二字,我忽地有些胸闷气短,我连忙望向皇祖母,等着她拿捏主意,皇祖母本让福枝先领我出暖阁,可才走到殿门前,便听见殿外传来黄门的通传,“皇上驾到!”
没有法子,我只得藏到暖阁的后殿中,后殿只点着几盏纱灯,有些昏暗,好在还有月华几缕从半阖的直棂窗中浸入。相比之下,前殿要亮堂的多,隔着几重帘栊,还是透了好些光,我更能看个大概。
“皇上万福!”
“吱呀”一声,几个黄门弓着腰将殿门,刘崇明阔步而入,“皇祖母怎么独自一人在殿中,你们底下人是怎么伺候的?”他一脸阴鸷,回眸扫了一眼殿里的宫人。宫人们惧极,连忙下跪求饶。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那个还要靠太后庇护的太子,登基称帝之后可真是高高在上、好不威风?多讽刺啊!我不由得敛目,双手亦是紧握成拳。
“你吓唬她们做什么?都退下吧!”皇祖母语罢,慈和宫里的那些宫人们仔细瞧过刘崇明的脸色后,才畏畏缩缩地虾腰退下。
皇祖母语带讽刺道:“皇上可真是日理万机,哀家前日便差人去请你,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可是记得还哀家的东西了?”
究竟是什么东西?重要到皇祖母会让刘崇明亲自送过来?我十分疑惑,皱着眉目不转睛地窥探着殿外发生的一切。
刘崇明没有言语,往前走了几步。他没有入座,只是低头扫了一眼那案上摆着的两杯碧螺春。我有些害怕,生怕他瞧出些什么,毕竟我与他相隔不过几尺。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没有多问,稍稍侧头吩咐黄门道:“呈上来吧!”。
那黄门连忙弓腰上前,将一个紫檀木盒子恭恭敬敬地摆在皇祖母面前。
皇祖母将信将疑地拿过檀木盒,缓缓开启。刘崇明就李在她跟前,似笑非笑地垂眸望着皇祖母的一举一动,那神情就像在欣赏一出妙趣横生的折子戏,似乎还带了些戏谑。果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皇祖母便已然怒不可遏,直接一挥袖,将那紫檀木盒扫到地上。那紫檀盒子是空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它骨碌碌的滚了几圈,正好落在刘崇明的跟前。
刘崇明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如今这般折辱一手扶持他的皇祖母,难道丝毫恩情都不念及了么?他此举与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又有何分别?
我忽然想到,刘崇明在设计杀害爹爹之时,是否也是这副得意的神容?恨意如潮般涌上心头!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恨!
我转过身,在内殿里四处张望着,最终视线落在摆放在矮案银盘上那盘鲜果上,在两只红彤的苹果下,压着一把精巧而尖利的小刀。那本是宫婢用来削果皮的,却不料阴差阳错落在了这。
刀刃上精致的纹理淹没在月华之下,发着幽冷的寒光。“杀了他,杀了他!”忽然,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声音在我耳边重复。
杀了他?
杀了他,爹爹便能在九泉之下瞑目;杀了他,娘亲便不会再受人欺侮;杀了他,魏家便有机会能东山再起,魏氏宗亲便不会再惨遭迫害!
隔着帘栊,我颤抖着握住刀对着他的胸口比划。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我握着尖刀狠狠扎入他胸口,鲜血顺着刀刃淋漓而下!我想着想着,眼前已是氤氲一片。要怪只怪你一条活路都不留,是你逼我的。我在挣扎中惶恐,在惶恐中挣扎!我大口喘着气,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可无声之中,却已是泪流满面。
我离他不过数尺远,他不曾知道有人藏在后殿中,猝不及防中,我有十足地把握迎面直刺他的心房!现下殿中再无旁人,是动手的良机。
☆、第52章 再相见
我正准备动手,忽然跟前传来一声炸响,我不由得一惊,原来是皇祖母猛地拍了一掌桌案,“虎符呢?哀家的护符呢?你端过来一个空盒子究竟是什么意思?!”皇祖母气得咳了起来,我看到她握紧了拳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你一登基,便免了你叔父的兵权,虽说他借兵予南楚,有过在先,哀家也不与你计较了!只是,你当初从哀家这借的那上百万雄狮的虎符,也不想还了么?”
“朕是天子,是天下之主,军政大权本该掌控在朕的手中,皇祖母从前也不过是代为保管罢了,朕只是将本属于朕的东西取回,又何来“借”之说?”他顿了顿,正色道:“忘了告诉您,朕既弱冠,已能亲政,又加之太皇太后您年事已高,朕一下旨让礼部着手撤帘了,就在这几日。”
“弱冠,你才弱冠,先帝年过而立之时,若是没有哀家在一旁扶持着,这北汉早就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了!你现在乳臭未干,还想着亲政?哀家可不能看着你胡作非为,将祖宗的江山社稷当作儿戏!”
“儿戏?那太皇太后您曾经又是演的一出什么戏呢?外戚专权翻云覆雨!满朝文武全都是你们魏家的走狗!北汉的万里江山究竟是姓刘还是姓魏?太皇太后何必不将那珠帘一掀,直接坐上那龙椅宝座,还要殿上那摆设作甚?!”刘崇明的话不禁让我双眉倏地一蹙,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么?我手中的匕首松了几分,我想听他说完。
“你……放肆!竟敢这样污蔑哀家!哀家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北汉的社稷?不是为了守住你们刘家的江山?”
刘崇明笑了笑,望着皇祖母凛冽道:“那前年春旱,您差遣宣德侯去淮西赈灾,数百万两的雪花银从国库里拨出去,有多少落入灾民的手中?又有多少进了您和宣德侯的私库呢?朕不知道!朕只知道那年淮西饿殍遍野,活活饿死的百姓足有三十万!!还有朝中大臣贪腐之风盛行,又是谁在庇佑呢?更有您器重的豪强外戚光天化日欺凌百姓,长安城里前些年还有因为争地一事逼死沿河数十家的案子,而那些逼死他们的人正是您的亲侄子!这就是您说的守江山?只怕哪日民怨沸腾、百姓揭竿而起时,您还在大梦中吧?!”
皇祖母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在一旁捂着胸口喘粗气。
占地逼死数十起家?淮西活活饿死三十万百姓?那可是数十万的活生生的性命啊!为什么这些事我从来都不曾听说?我有些慌了,忽然想起宣德侯府抄家那日,那些将士从府库中搬出的那一箱箱绫罗珠宝,还有叔父堂兄被处死的那日,沿街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叫好声……
“朕不愿也不会做傀儡!”刘崇明敛着双目,双手微微握拳道:“朕不仅要君临天下,更要一统天下,朕要让全天下的子民都能看到河清海晏、盛世长安!”我闭着双目听着他说着自己的豪情抱复,我的脑海中似乎也铺成出一卷画轴来,上面勾勒着的正是他所构想的太平盛世。
我睁开双眼望着他,握着匕首的手已经无力地垂下。我知道我再也不会也没有理由去杀他,“天下苍生”四个字便足以让我无地自容。
他会是一个好皇帝,会成为一个名垂千古的好皇帝!我从来小便仰慕英雄,瞻慕圣君。只是,我如今却不能心安理得地去钦慕他,因为他的帝王霸业之上沾的都是我至今之人的鲜血。
我离他相距不过咫尺,却好像隔着整个天涯。
“既然太皇太后二十年前便处心积虑地欲将朕扶上皇位,那朕自然不会辜负您的一番心意。如今您身子抱恙,外头又是雨疏风骤,您不如就在这殿中安心静养,朝中之时便不劳太皇太后您费心了。”他虽是这样说着,却已是咬牙切齿。他这番话所指就是二十年前虢采女一案。
“你何时知道的?”皇祖母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朕四岁的时候,先帝将朕抱在膝上,告诉朕,朕的这双眉眼像极了朕的娘亲!”
我万万没有料到,先帝从始至终竟然知道这桩事!母慈子孝、伉俪情深原来不过是假象!是伪装!母子、夫妻情在权势的争夺面前早已毫无颜色!
我想定是当时太后当政,外戚专权,先帝无法与之抗衡,于是他选择了隐忍,并将夺回江山皇权的重任托付到了刘崇明的身上。两代帝王的仇怨、隐忍,终于换来了如今的血洗朝纲,积攒了数十年的夙愿,终于在这一刻如愿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