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九重》第28/48页
我大惊失色,不禁浑身一颤,手中本已松握的小刀瞬间滑落,“叮当”一声落在地上,在这死寂一般寂静的殿中显得极其突兀而清晰。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听见刘崇明高喝一声,“谁在帘栊后?!”
夜里的凉风从直棂窗中灌入,绛色帘栊在风中飘动。暖阁的后殿中再无旁门,我已无路可逃。一时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心中却是酸涩难言,我有些呆滞地望着轻动的帘栊,不知如何是好?
“出来!”
我知道此劫已无法躲避,无可奈何,我只得强忍着心中的恐惧与酸涩,低着头从里头走出。绛色纱幔轻飞,我的步子却有千斤沉。
我屏住呼吸,在他跟前伏跪,低着头不敢去看他,轻声道:“皇上万福!”。
余光中,那双云纹青底朝靴忽然有些匆忙地上前了半步,却又停步。他没有说让我平身,我只得伏地跪着,不敢轻动。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凝滞,阁中格外的安静,听得见各自压制着的呼吸声。
“你,抬起头来!”他沉吟了良久,终于开口道。那语气已不若方才与皇祖母争执时那般激昂,甚至带了些喑哑。
我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扬起头,眼皮子却依旧垂着,我的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白。再相见,仿如隔世。
他周身微微一颤,垂着的眸子微动,有些恍惚地脱口喊了声,“雪阳!”
☆、第53章 不相识
我没有应他,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的锦靴。我的心里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咬噬着,可我却不敢吭声。我们相离不过几步,却隔着鸿沟千丈。魏雪阳已经死了,再也回不去了。
他忽然上前一步,弯腰紧紧握住我的双肩,然后端详了我良久。他的脸就在我的面前,嘴中湿润的气息,尽数吐在我脸上,眼中写满了惊讶与悦意。可不过一瞬,那双明亮的眸子又忽然黯淡了下去,神情倏地重归凛冽。只见他偏过头狐疑地望了太皇太后一眼,然后松开手,望着我摇了摇头,皱眉道:“不,你不是。”
他话音刚落,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不甘地拉过我的手,我知道他想找什么。
我抬起手来给他看,只是我的左手小臂上如今已是光滑如瓷。曾经姑母赐了我一盒除疤的伤药,又加之十年荏苒一朝而逝更是剧变,那道丑陋的疤痕早已在时光中泯无痕迹。
他握着我的手反复翻看着,最终一把甩开,冷笑,“朕就知道。”
我平静地望着他,他的眸中五味杂陈,有失望却又有一丝侥幸,像是想着什么却又有些畏惧。我才发现他这样一位使惯了雷霆手段的九五之尊也会害怕?可我不知道他在怕什么,正如我始终都不懂他。
他方才微颓的脊背又一寸一寸地挺立了起来,黑底红质的衮服之下,是天子伟岸的身躯。曾经身侧的夫君,如今北汉的君王,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于我而言,刘崇明也已经死了,只是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时死的?甚至他曾经是否真的鲜活过?还是一直只活在我的梦里,一场他帮我编织的清秋大梦里。
只见他侧过身,稍稍扬着下巴,冷冽地扫了眼皇祖母,笑了笑,“太皇太后果真一刻都不曾歇着!七分相似又如何?”他顿了顿,垂下眸子,“她已经死了,还请您放过她。”
他的那句话像是一把刀子戳中了我内心最柔弱的地方,那个曾经不予我丝毫信任,将我关进慎庭是他,而如今在我“死”后,沉湎留情的还是他。他待你好的时候是那样温柔,可为何下起手来又是那么心狠手辣?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强逼着我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地凛冽道:“如果你再敢利用你这张似曾相识的脸来惹是生非,别说是七分相像,纵使是一模一样,朕也会毫不留情地毁了你!”他的眼睛里再无一丝温柔,尽是骇人的寒意。我知道,他不是在吓我,他真的做得出。
“奴婢知罪!”我低眉温顺道。
他头也不回地挥袖而去,槅扇被他摔得“碰碰”作响,他那么泰然而得意地前来,想必也不曾想会这样气急败坏地回去。
我有听见他在殿前吩咐,他禁了皇祖母的足。我昏昏沉沉还未回过神来,回头望了一眼皇祖母,她自若的镇定里却还有一丝难言的苍凉。
不一会儿,从殿外闯进来两个禁军,朝皇祖母微微作揖后,便将我一左一右架出慈和宫。我知道,他们是要把我在送回掖庭的。我有些慌,连忙回过头望了眼皇祖母,她正出神想着什么,忽然又缓了过来,对我道:“别怕,哀家还有办法”。
待我出殿时才发现,殿中看似风平浪静,可殿外却是火光重重,几列禁军已经这慈和宫围住。看来刘崇明早已做足了准备。
“起驾!”黄门高声呼喊,我回头望去,沉沉阴云之下,他的帝辇消失在甬道的那一头。我悬着以一颗心终于落下,却又落进了更深的渊底。他是一个好皇帝,却不是一个好的归宿。我与他隔着血海深仇,已不知如何面对他,如今的相见不相识许是最好的终了。
他如今已得偿所愿大权在握,可以在前朝去施展他的宏图大业,而我则去掖庭替我的宗族至亲偿罪。恩怨里来,恩怨里去,冤冤相报永无了,便在我手中结了吧,放过他也是放过我自己。
回到掖庭之时,已是深夜。那两人将我转交到掖庭的禁军手上。方姑姑屋里的那盏灯还亮着,领头的禁军特地唤人将她叫了出来。她一看是我,先是一愣,然后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嘴角微微一勾,讽刺道:“呦,不是寻到了替你撑腰的贵人么,怎么又这样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次日清晨,我在水池旁浣衣时,路过的宫婢们见了我也是十分的惊愕。福枝姑姑是宫里头有头有脸的女官,跟着她走了便是相当于勾搭上了半根枝头,她们本以为我就此走运,却不料一觉醒来我还在这儿,还是那个浣衣的罪婢。
宫里的消息素来走得快,太皇太后被皇上软禁的消息还没过晌午就传到了掖庭。她们那一道道因为百思不得其解而紧蹙着的眉头,可算都彻彻底底地舒展开了。福枝的品阶就算再高,说白了不过就是个婢女。婢女的命途是跟着主子走了,太皇太后如今一失势,福枝便什么都不是了。那日福枝没有挑明了讲,掖庭的宫婢都只知道我是被福枝姑姑带走了,却不知道因何缘由,更不知道是皇祖母召见我。她们有的只是猜测我私底下与福枝有些什么旁的交情。
宫里的人向来都要势利些,早晨的时候虽说还疑惑着我为何还在,却对我十分的客气,难得地赏了几张笑脸。晌午皇祖母被软禁的消息一散播开,一切又通通便会了老样子。青梨她们许是觉得昨日受了我的气,还特意过来落井下石挖苦一番,“你可真是厉害,不仅克了你全家,还让福枝姑姑牵连着遭罪……”
她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不得不承认。若是这世上一开始便没有我,便也不会有在有什么魏氏嫡女入东宫的荒唐事,之后的那一幢幢一件件应也是大不相同了吧,或许爹爹便不会死了……
我正出着神,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黄门的喊叫,听上去有些着急,“殿下,使不得使不得,这掖庭里阴潮腌臜,您千金之躯切不可入内,有什么事大可吩咐奴才便是。”
☆、第54章 计上计
殿外吵吵嚷嚷的,动静有些大,满庭的宫婢罪婢虽好奇却不敢明目张胆地张望,只得微微侧头偷偷瞥上一眼。我小心回过头去,只见几个小黄门半弓着腰,战战兢兢地在殿门前阻拦着,不一会儿方姑姑也匆匆忙忙地赶去了,他们正好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来者的身形容貌。
殿下?黄门们称他作殿下。这北汉朝能被称作殿下的没有几个人,他会是谁呢?只是好端端的。谁又会突然跑到这掖庭来。我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忽然,只听得两声尖锐的鸟鸣声,我仰头看去,不知从哪飞来几只花绿色的鸟儿,在掖庭上空打着转,扑腾了几下翅膀后,又各自飞到掖庭中栽的几棵大槐树上。
“都给我闪开,本王的鹦鹉方才飞进去了,你们快去给我捉回来!”少年用他沙哑的声音怒喊。终于黄门们还是被这一声怒吼震慑到了,躬身顺从地地让出一条道来。只见疾步走入一位身着石青色绣五爪团龙的少年,刀刻一般的眉峰,星辰一样明亮的双眸。几月不见,那张脸庞虽然随着年岁又舒朗了许多,虽然隔着有些远,可我仍能一眼辨认出。果真,正如我先前揣测的,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刘崇清。
他来掖庭做什么?捉鹦鹉?真的有这么巧?
我有些不安地将头又低了几分,下意识地将那双起着白皮的手往身后藏了藏,我如今沦落成这副模样,又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不论崇清认不认得出我。他若见了我,定是会难过的。我不想让他难过。
这掖庭连品阶稍微高一点的女官、黄门都不愿来,因此掖庭的宫婢黄门们平日里鲜少能见着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更何况是这样一位天家贵胄!不一会儿,就连掖庭令都赶来了。掖庭的宫婢们哪里见过这样的事面,紧张、无措、欣喜都纷然呈现在一张张年轻的脸蛋上,几抹绯红悄然跃上腮边。只是还不容得她们遐思,她们便连同着小黄门们,都被使唤着捉鹦鹉去了。
这边,宫婢、黄门们追着鹦鹉满庭跑来跑去;那头,六七个小黄门叠着罗汉正往那槐树上爬,可最底下那人脚一滑,上头的人全都摔下来,那鹦鹉受了惊吓,震了震翅膀,又飞到一旁的树上去了。整个掖庭被刘崇清这么一搅和,瞬时乱成了一锅粥。
后来人手实在不够,方姑姑倒也顾不上旁的了,平日里时刻不许歇息的罪婢也被叫起来去捉鹦鹉。
只见刘崇清偏转着脑袋,四处张望一番后,佯装不经意地回过头问方姑姑:“这掖庭里的宫婢罪婢可都是在这了?”
方姑姑不曾想他会这么问,先是楞了一下,晃了好一会神,才连忙殷勤应道:“这点儿除了三两个在后殿烧饭,其余的都在这了。殿下可有何吩咐?”
刘崇清不再言语,只是转着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边走动边四下打量着。他根本就不是来捉什么鹦鹉的,那几只鸟儿八成是他方才特意差人放的,他那点鬼主意我再清楚不过。他还嫌不够乱,倏地“哎呦”一声,“本王的玉佩也不见了,应该就在这掖庭掉的。那可是先帝赐的玉佩!你,还有你,还愣着做什么?”说着,他指了指掖庭令和方姑姑。这下倒好,连那两个掌事的人都开始弓着腰替他找玉佩,整个掖庭彻彻底底乱了。
我有一种预感,他许是知道些什么了。
可刘崇清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若是我没记错,他的生辰就是这几日,只是将那虚岁也算上,他也不过十五岁。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我不想让他再趟这一趟浑水。
我低着头,小心地避着他走。西边的树梢上飞了两只鹦鹉,人手不够。青梨许是见我闲着,恶狠狠地朝我使了个眼色,厉色招呼我过去。刘崇清就在掖庭正中,我去西角势必要从他身边过身。我怕被刘崇清认出,特意弓着腰将头压低,快步从刘崇清身后绕过。
只是才从他身侧经过,他却突然出人意料地转过身,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我错愕万分,只见他有些得意地朝我眨了眨眼,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趁乱将我拉至一边。
我实在没有想到,他竟然这样轻而易举地将我认出来,惊慌失措之间,便已被他带到了殿后。
人都被他引去了前头,殿后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转身来,握住我的双肩,欢欣而激动地叫了声,“雪阳姐姐。”他的嗓音已不似从前般甜腻,带了几分少年独有的沙哑。
我低过头,垂着眸子盯着地面,没有应他。他拉起我的手,紧紧握在手中,大睁着眼欣喜地端详着我。我的手上生了好几处茧,方才洗衣又浸了水,手上更是满手的白皮,我下意识地将手从他软嫩的手心抽离。
他许是高兴过了头,丝毫没有察觉我的不安,兀自高兴道:“的亏皇祖母昨晚上差人给我通风报信,我才知道姐姐在这儿。我得知此事,昨夜一整宿都没阖眼,我从前还以为姐姐……,真是太好了!。”原来是皇祖母告知的崇清,的确,如今皇祖母、娘亲全都被软禁,眼下愿意且有能力搭救我的,也就只有崇清了。只是我实在不愿让他卷进来,可我又实在不忍心去矢口否认,我害怕将他这份难得的喜悦打碎。
我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姐姐,我带你出宫!”他对我眨巴着眼睛,坚定道。
出宫?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还能从这深宫中逃出去。我当然想出宫,且不说旁的,我已许久没能见着娘亲,宣德侯府的抄家对她是个不小的打击,我不知道她的身子受不受得住。而如今,我虽然整日挂念着她的身子,却遥遥相隔终不得见,我多想回去陪在娘的身侧。
只是,罪婢不同宫婢,本是戴罪之身,出宫岂是那么容易?再者,刘崇明已经见过我、并且知道我的存在,如今再想暗中潜出宫岂是那么容易?
刘崇清看穿了我的心思,道:“还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皇兄上次曾许诺送我一份厚礼,我若是求他,他应不会拒绝。”圣意难测,最难揣测的便是刘崇明的心思。“应该”二字太难把握。
这一点刘崇清也知道,只见他略微思索了片刻,顿了顿道:“还是不妥当。这样,我过会先去试探一番皇兄的口风,假若他心意已决,那我们便不如先斩后奏,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越好。”
刘崇清与我交代,若是刘崇明松了口,便向他光明正大请旨求释。若是不可,便在日落之后,趁着昏暗的天色将我藏在马车里一同带出。反正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将我带出宫的。我知道他应是早就想好了,因此才有了这样一出捉鹦鹉的闹剧,他不过是不愿打草惊蛇,免得到时实在迫不得已,他也好将我偷偷带出。
刘崇清与我说,今夜承天门轮守的禁军将领与他相交甚好,这是难得的时机。他说,若是申时之前没有人来掖庭接我,那便让我在日落之时,在掖庭的墙根下候着,他再另外想法子将我带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