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九重》第31/48页



历朝历代的帝王批阅折子、处置公务都是在御书房的,不知为何,他倒别出心裁地搬了张御案到寝宫里,就地批起折子来。刘崇明连着这几日批阅奏折到深夜,御案上摞着的奏折却是一沓高过一沓。我隐约有种预感,近来许是出了什么事。
  我素来睡得浅,何况是在这清霜殿中,更是不安稳。隐约中,我听到??轻响,我稍稍偏过头去,昏暗的烛火下,他只穿着一件深衣,正紧蹙着眉望着一份奏折出神,像是在思忖着什么。月华从窗外照了进来,满地清辉。和着暗沉的烛火作比,月辉反而清亮了。外头传来黄门叫更的声音,三更了。
  他将狼毫笔摆回笔架,松了松肩膀,倏地抬头,与我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先是微微一怔,然后温柔地笑了笑,那种稍稍带了些歉意的笑容,然后轻声问我:“雪阳,你醒了?可是朕吵着你了?”
  我没有理他,直接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不一会儿,床榻轻动,我知道是他过来了。他在我的身侧躺下,和往常一样挨着床边侧卧,刻意与在里侧入睡的我保持一段稍稍让我宽心的距离。不过,这一次他却伸出手来,冰凉的指尖有些试探地停在我的肩上。
  “别碰我!”我冷冷道。
  停在我肩上的手微微一颤,便立即收了回去。我听见他“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就像尘埃落地一般。
  我背对着他,睁着眼望着床幔,睡意全无。我知道他也是醒着的,可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也再没有话可说。万籁寂静的三更天,清霜殿里静悄悄的,偶尔从外殿传来一两声蛐蛐的低鸣,断断续续的,再也没有往日的畅快。
  刘崇明连着休了四日的早朝,终于还是抵不过政事的紧逼。他将我留在殿中,殿外由禁军把守着,除了他身边最为亲近的黄门侍郎和两个宫婢给我送膳食和梳洗外,其余人皆不得入内。
  我隐隐有种感觉,他是想将我藏起来。如今阖宫上下都知道那个清心寡欲的帝王在清霜殿里留了一个女人,可没人知道她究竟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如今究竟是谁。我只想等着伤一好,无论如可我也要找着法子和娘亲离开这儿,永远地离开这儿。
  他不是说过他会答应我的一切要求么,君无戏言,我倒要看看他说的话是否作数。
  黄昏的时候,他还没有下朝。我一个人闷在殿中又出不去,我闲来无事之时,偷偷翻看他的奏折,我连着翻了几篇,才发现这里头讲的都是同一桩事――南楚与西越交战。
  如今天下三分,数北汉疆域最广,淮南以北皆为其王土。西越与南楚则以沅水划分,西越人多为异族。早两年南楚强盛的时候,曾在西越侵了些土地。只是如今霍时徽血洗皇城,从他皇兄手中夺过帝位之后,南楚彻底翻了天,新帝登基上下人心未齐,又连着历了一场春旱,政局不甚稳固。
  西越则趁此机遇发兵南楚。只是,南楚此刻再不济,也有霍时徽把持大局。他领军亲征,西越则倾全国之力。不过百万雄兵与南楚军队周旋下来,却也没有占着上风,几战下来都没分出胜负。
  西越虽还未向北汉臣服,但每年都会向北汉进献贡品。如今时局紧张,西越王便想到了向北汉求援,只是西越的使臣前脚刚到北汉,南楚便跟着来了。
  如今鹬蚌相争,北汉想必会渔翁得利。
  忽然“吱呀”一声,殿外的门被推开,刘崇明仰首而入。我来不及藏好奏折,有些心虚,拿着奏折的手微微一抖,一本奏章“啪嗒”一声直接落在地上,替他推门的黄门侍郎见着了,也不禁“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咬着嘴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似乎也有些意外,先是楞了一下,然后缓步朝我走来,弯下腰将折子捡起摆回案上。
  他扶住我的肩膀,轻声道:“朕所拥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如何都行。”他低下头,下巴轻轻抵着我,缓缓道:“国事繁杂,朕不想让你挂心,所有难的苦的凶的险的交由朕就好,朕只想让你做回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雪阳。”
  我往后退了一步,推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决绝道:“回不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有些瘫软地坐回塌上。夕阳的余晖从窗中洒入,玄色朝服之上浸染了一层薄薄的金晖,逆着光,他的神容显得格外疲惫。
  他身边的黄门侍郎弓着腰端了杯茶过来,他偷偷打量了我一眼,然后绕过我,将茶水送到刘崇明跟前,“皇上宵衣旰食、勤于政务,但也还是要注意身子啊。”
  刘崇明稍稍点头应允,然后挥手让他退下。
  “你还打算将我困到什么时候?”
  他靠坐在塌上,倦容难掩,只见他皱了皱眉,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这清霜殿太闷了,我想出去透透气。”
  他靠在软榻上的背倏地直起,眼睛里像是湛着光芒,他回望了一眼窗外的残阳,欣然道:“今日暮色难得,如今春景又盛,朕与你一并去看看?”说着,他站起身来。
  我想出殿,但并不想和他一起。只是我独自出去他许是不肯,也只得妥协了。
  他宣了步辇,将我也领了上去。我有些意外,他难道不怕将我的身份暴露么?他之前不是想将我藏起来么?为何如今这般堂而皇之地与我同游?
  “朕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雪阳。”他忽然覆上我的手,我用力挣脱,却仍被他紧紧握住。
  四月里的黄昏,凉爽的晚风中还搀着些微的芬芳。路过御花园的御道旁载着两排柳树,偶尔有几支柔软的柳条从我们的肩头拂过,纷飞的柳絮像是漫天飞雪。伴着凉风落在发上,刹那间全都白了首。
  御花园里的芍药花开得正盛,大红的花瓣层叠而细密地铺开,娇艳欲滴。
  我说:“我想下去走走。”
  抬辇的黄门许是听见了,停下了步调转过头来等着刘崇明吩咐,刘崇明微微颔首,便停下辇来。他许是注意到了我在看什么,将我扶下辇后便径直走到了芍药花旁,弯下腰去准备摘下,他一触碰,疏松的花瓣便摇曳着落了满地。
  他有些愧疚地望了我一眼,我垂过眸子没有再看,只是兴致已全然被他败掉了。只得淡淡道:“走吧。”
  我的伤还是没有好全,才走了几步,膝盖便如同针扎一般,听太医说,我是伤着了骨头。凉风缓缓地刮着,我却已是满头细密的冷汗。
  刘崇明侧过头来打量了我几眼,不容分说突然走到我跟前将我背起,然后小心地抱住我的腿。我有些惊慌,身为帝王,他今日所为实在是过于出格了。只见夹到两侧的宫人们都将脑袋紧紧低下,完全不敢多看一眼,生怕一不留神掉了脑袋。
  他背着我掩着杨柳道往前走着,旁边是一大片的湖,余晖之下水光潋滟。这时,迎面走来一列宫婢,手中端着整齐叠好的衣物,刘崇明身后的宫人都在后头候着,没有跟上来。她们遥遥相望,许是没有认出来,直到走到跟前才发现是刘崇明。
  这一行人连忙跪下,叩首道:“皇上万福金安,淑妃……”领头的那人话说一般,抬头又打量了我一眼,又将“淑妃”二字咽了回去。她认出了我,我并不是淑妃。
  而我也认出了她们,领头的便是掖庭的方姑姑,她身后跟着的便是青梨、银枝。她们一时间仿佛都忘掉了礼节,一个个正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我有些尴尬,连忙将头埋下去,不去看她们,轻声道:“回去吧。”
  “嗯。”他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背着我回去了,只是没想到掖庭一行宫人没有他的吩咐都不敢起身,一直跪送着我们离开。
  西边的残阳开始消退,重重暮色涌来,伏在九重宫阙的上空。黄门提着灯,将御道照得通亮。忽然,迎面而来一乘步辇,快相迎之时,那辇停步落下,从辇上走下一个盛装的丽人,模样倒瞧不清楚,只知道她朝这边走来,然后行礼道:“臣妾参见皇上。”
  刘崇明冷声回了声“平身”。她起身抬眸,与我对视,万分惊讶地脱口而出,“翁主!”
  

☆、第59章 嫌隙生

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着沁儿,更不曾想她会一眼将我认出,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的相貌细看虽没什么变化,只是略带妩媚的精致妆容下,却像是换了血肉一般,增了好几分雍容,如今谁都不会再将她与曾今宣德侯府那个卑微的婢女联系起来了。她的身形也稍微丰腴了些,更称得起这满身的华贵。
  我正出着神,刘崇明先开了口,言语清冷,“你认错了。”不知为何,我心中像是沉了一块铅石。我既想让他承认,却又怕他承认,我知道,无论他怎么说,我都不会满意。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如何。
  沁儿对他应是心存畏惧的,见着他脸色不对,连忙跪下,胆颤道:“臣妾妄言,还请皇上恕罪。”
  刘崇明摆了摆手,让她起身,欲宣黄门起驾。可沁儿却仍跪在原处,没有半分起身的意思。
  “嗯?”他冷哼一声,有些不悦。
  只见沁儿微微抬起头,仔细地打量我,犹犹豫豫地小声道:“如今后宫流言四起,臣妾奉旨统理六宫,有话想禀告皇上,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崇明睨了她一眼,“你既然自己都不知当讲不当讲,那便思忖清楚了,再来回禀朕。”他说着不耐烦地挥手欲起驾。
  她见状,皱了皱眉眼波微动,垂眸柔声道:“臣妾连着几日都梦着她了,思极念甚,许是这个缘故才认错的。”
  沁儿说的是我么?她的隐忍与背叛是我心上的一根刺。她如今却这样说,我心里不禁隐隐发酸。她或许并不知情,只是随着命运颠沛至此。沁儿留在我身侧伺候多年,我待她更是如姊妹手足,她也不该恨我呀?
  不过纵使退一万步,她知情如何?算计我又如何?记得陈戍曾说过,他们家原也是世代为官的高门大户,只是因为遭到魏家倾轧,最终只落了个狼藉的下场。
  她没有错,他也没有错,那么这错究竟在谁呢?
  刘崇明的语气缓和了几分,“你起来,此事莫再提,朕自有定夺。”
  语罢,黄门侍郎心领神会,随即低喝一声。帝辇抬起复而前行。冷风贴着墙根一阵一阵地刮来,在这长窄的宫墙间呼啸穿梭,朱红宫墙投着的影子随着宫灯摇摇晃晃。天色阴沉沉的,乌云密布,星子和圆月都被浓云层层遮住了。看这架势,怕是要变天了。
  黄门手脚倒是利落,这一眨眼的功夫,呈上两件披风来。他接过来,亲手帮我系上,然后紧搂着我,亲昵地搓了搓我的手臂,问:“冷么?”
  我没有应他,他即使如今对我再好,又能怎样呢?即使被他接入清霜殿,我也只能无名无姓苟且偷生。而归根结底,罪魁祸首就是他。
  我挑眉看了他一眼,接着方才沁儿的话头道:“如今后宫流言四起……”刘崇明楞了一下,侧过头来拧着眉有些警惕地望着我。我朝他笑了笑,讽刺道:“她们都说皇上被人迷了心窍,不顾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让一个来历不明的罪婢夜夜在清霜殿留宿。我这被您宠幸、沾得雨露的罪婢是不是该跪谢皇上,让我攀上您这高枝呢?”
  “你说的什么胡话?”他微微有些恼怒,却又压了下来,“朕绝不会让你受委屈,该给的朕都会给你。”
  我无心与他纠缠,直截了当地问道:“皇上何日才能让奴婢见娘亲?”
  “内务府早几日就已经着手去办了,明日或是后日,挑个天气好的日子,怎么样?”
  “奴婢叩谢圣恩。”
  “你还真把自己当奴婢了?!”他怒极,咬牙切齿地小声喊我的名字,“魏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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