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九重》第30/48页
“朕已昨日特地派人揭开了你的棺椁。”他顿了顿,略带压迫地凝视着我,却又刻意放缓了语气,“空的。”
我倒不曾想他会做的这么绝,终究还是我疏忽了。我搜肠刮肚不知该说什么,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得压抑着越发急促的呼吸。
“朕早已起了疑心,虽有犹豫,却也命人去彻查你的底细,昨日睿王前来,更是让朕怀疑。方才送来的呈报,什么魏雪月……”
我闭上眼打断,“既然如此,那便请陛下您治奴婢一个欺君之罪吧。没有死绝的魏家余孽,想必您也不会手软?”我扬起唇角朝他冷冷笑了笑,讽刺道。
我早已死过一回,从此便没有那么畏惧死亡。虽说伴君如伴虎,可我玩火自焚又如何?有些话我不吐不快。
我一语既罢,我眼见着他方才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凝住,他的双眸闪烁着,却迟迟没有应对。从没想到,他这样一个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帝王竟也有这样狼狈无助的时候,我不知为何,忽然有一种得逞的快意。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那声音十分轻,带有些试探的意味。
“进来!”他撑起身来,朝着殿门负手而立,不悦道。
“吱呀”一声朱门开启,不一会儿,内殿躬身走进来一个黄门侍郎,小心翼翼地通传道:“皇上,淑妃娘娘已经在外头跪了三个时辰,你见还是不见?”
“不见。”他极其利落地说出这二字,不带丝毫的犹豫,“你也出去!”
我本想趁他起身的功夫,从床榻上起来,却发现上次罚跪的伤还未愈,膝盖生疼,完全动弹不得。
那黄门侍郎连忙告退,他应是见我半坐着,临走前偷偷打量了我一眼,然后便垂眸便退下了。
他一出去,刘崇明便又坐回我的身侧,好似方才我什么都没有与他说过一般,半征求半强迫地扶着我躺下。我正在脑海中想象着对策,他却忽然将手伸入了被褥,冰冷的触觉传到我的小腿上,我连忙往里一缩,却被他一把握住。
“你要干什么?”我睁着眼怒道。
“别动!”他顿了顿,有柔声重复了一遍,“别动,我替你上药……”说着,他将被褥掀开一角,轻轻握住我的小腿,搭在他的膝盖上,然后用指腹沾了药膏涂抹在我的膝盖上。我才发现我半截腿是裸.露在外头的,我越发不安了。
才上药时,伤口有些刺痛,我没忍住“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似乎比我还紧张,手微微抖了抖,反复问我,“疼么?”
我笑了笑,“这一切不是拜陛下您所赐么,如今有为何回过头来假惺惺地装模作样?”
他沉默了良久,低声道:“是朕负了你。”又是长久的沉默,他忽然激动道:“让朕补偿你,朕会好好补偿你,好么?”他自己都越说越没了底气。
补偿?我越发觉得讽刺,“补偿?人死能够复生么?”
“朕从前一直以为,秉公无私、惩恶扬善,便能做一个好皇帝。可是朕错了……”
他没有错,我哑口无言。顿时,殿中又归于沉寂。他兀自上着药,我如同活死人一般躺着,一动不动。
“砰”地一声,是门被砸开的声响,我扭过头一看,是淑妃闯了进来,她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般,慌张地寻着什么,她见着刘崇明,踉跄地跑了过来,在他跟前跪下,梨花带雨地哭诉道:“皇上您果真在这儿,臣妾……”
“滚!”
她惊愕地抬眸,我的眼神却不料与她撞了个正着,她愈发错愕,花容失色地望了望我,然后目光停留在刘崇明替我上药的腿上。她看着看着,忽然颤抖着瞠目质问我:“你究竟是谁?!”
☆、第57章 绕指柔
“滚?皇上,您让臣妾滚?”淑妃大睁着眼,不敢置信地复述着刘崇明冰冷的言语,“您从前从来都没有这样凶过臣妾,如今却为了掖庭里的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罪婢,连曾今的情分都……”淑妃哭着哭着,情绪开始激动,她忽然松开原本死死握住刘崇明锦靴的手,猛地撑起地,将身子直起朝我扑来,“你这贱人,可是给皇上下了什么迷.药!”
我躺着不易动弹,连忙往后躲去,眼看着巴掌就要上脸,刘崇明忽然横过手来将她挡住,然后起身顺势一推,淑妃便被他推倒在地。
我万分意外,淑妃盛宠是阖宫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刘崇明的恩宠,淑妃才有了如今的骄纵。
我太了解刘崇明,了解他骨子中的淡漠,他为了皇位处心积虑、费尽心机,一步一步毫不留情地铲除异己,将他皇权路上的阻碍如数扫清。他是天生的帝王,有着帝王的谋略、帝王的胸襟、还有帝王的无情。可他之前对待淑妃的态度却着实让我讶异,我以为他的眼中只有法理,绝不是那种会纵容谁为恶。而他曾今竟能容忍淑妃,任她在后宫胡作非为!
只是如今这般又是为何?
我看着刘崇明走到淑妃跟前,然后停住,只见他略微皱了皱眉,冷冷开口:“若不是因为她,你不知你早已死了多少回。”她?指的是我么?我不懂他那句话的言外之意,只是他那番不带一丝情感的言语,却让我听着脊背发寒。
不过,也不是很意外,他的薄情我是见识过的,他的脸色转变起来就如同这四月里的天气,阴晴难定。前一刻还是情意绵绵,或许下一瞬便翻脸不认。当初淳懿公主设计陷害我之时,他又何曾留过情呢?
淑妃爬起来,拉扯着他的衣角,却被他衣袖一挥直接甩开,他还不等淑妃启口,便已不悦地喊道:“来人啊!”。
这时,我在发现原来殿外早已候了许多好些个禁军,只是他们还是畏着淑妃的恩宠,不知事态会怎样发展,因此不敢擅自入内,待刘崇明开口后,才将淑妃带走。
“日后如果再出此疏漏,便提头来见朕!”他垂着眸子,面色十分难看。
那些已铮铮铁骨著称的禁军也被他吓得面色泛白。
刘崇明转过身来,故作舒缓地笑了笑,然后走到床侧,俯下身来轻声问我:“方才没吓着么?”
我端详着他的近在咫尺的脸庞,我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些讽刺。他如今再也不是那个成日提防着被人暗害的东朝太子,已经成了高高在上、主宰他人生死的帝王,禁军也好,嫔妃也罢,都是他股掌中的玩物,能不威风么?我嘴角不禁浮起一两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许是见我笑了,垂着的眸子忽然一亮,十分欣喜地望着我,微微扬眉笑着问我,“你笑什么?”
我静静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开口:“皇上翻脸不认人起来,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他先是楞了一下,然后面露尴尬地敛了敛笑容,起身坐回我的身侧,继续替我上药。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沉默了良久,他忽然有些激动地开口道:“雪阳,你想要什么,朕都答应你。只要朕能做到。”
我没有看他,垂着眸子望着他宽袖上的云龙暗纹,脱口而出:“那我要见娘亲。”
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犹豫,爽快允诺了,“好!”他顿了顿,“不过……”
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我不由得冷笑,他的话,有几句能信?
他见状有些着急,连忙辩白道:“朕定将长公主接入宫来,只是她若是见着你如今这情形,定会伤心。雪阳,所以朕想先待你伤愈。”
他说得不无道理,的确,娘亲若是见了我现在这模样,肯定会心疼。只是……我整日待在这清霜殿里也不是办法。我如今一见到刘崇明,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
我想把他支开,问他:“陛下今日不上朝?”
“你要紧些……”他望着我的眼睛,低沉的嗓音淡淡道。
我翻过身去,不再去看他。忽然,只听得他在身后语调欢欣地“诶”了一声,有些激动道:“差点忘了,雪阳,朕有样东西要给你看!”说着,我听着他的脚步声轻快地远去。
什么东西能让素来沉稳的他这样沉不住气,我稍稍回过头去,他已经离去了。我如今才真正仔细打量起这处殿宇来。这是清霜殿,是北汉历朝历代皇帝的寝宫。我儿时只跟着娘亲来过这一次。黑底楠木柱上用金漆描绘的云龙图腾,殿内垂挂的朱红繁复帷幔,无处都透着天家至高无上的威严,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知道这清霜殿自开朝以来,便从未有过除君王之外的人留宿的规矩。这是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膝盖稍稍一曲,便从结着痂的伤口处涌出血来,我强忍着膝盖上疼痛,站起身来,可刚要走动,双膝一软就要跌倒。眼见着就要倒地,忽然伸来一双手将我扶住,我没站稳,直接落入他的怀中。他顺势从后搂住我,左手更是伸到我脑后去抚顺我的发丝。他怀里的气息我再熟悉不过,曾一度让我觉得安稳,只是才一瞬,我脑海中又浮现起那个噩梦来。他的凌厉冷冽让我既愤怒又害怕,我咬了咬牙,狠狠将他推开。
他很识趣,适时松了手,只敢远远扶着我。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右手上握着一个精致的黄漆罐子,里面不时传来几声轻微的“啁啾”鸣叫。
蟋蟀?我忽然记起刘小明和魏小雪来,只是如今一想起它俩,我的心就像被刀子一片片地刮一般。我记得我最后一次喂它们,还是我被押入慎庭前。之后命途坎坷,身不由己,便再也没机会去看它们。我当时还怕它们因为没人照拂,会在荒废的暖芙殿里活活饿死。
只是?这里头的会是它们么?据我所知,蛐蛐是百日虫,熬出腊月已是不易,怎能活到这四月初。
刘崇明仿佛看懂了我的心思,只见他走上来一步,亲昵地低头用额头抵着我,然后在我跟前将那盖子揭开,只见那小罐子里,虽然不见刘小明和魏小雪的身影,却跳着十几只活蹦乱跳的小蟋蟀。
我有些惊讶,无意识地从他手中拿过罐子,仔细看着。这些跳跃着的小生命着实是十分可爱。
“那两只蟋蟀我后来一直养着,只是最终还是没能活过三月,朕命人将它们那两只葬在了一起。也算是生同衾,死同穴了。”他顿了顿,温柔道:“这些都是它们留下的孩子。”
往事如同烟云,在我眼前一一浮现,我还记得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寒冬,他想尽办法不知从哪弄来一只蛐蛐给刘小明作伴;我也还记得在猎宫时,我们拿着蛐蛐一起吵闹嬉笑,他还挖苦我的暖芙殿是蛐蛐窟,我不屑地回击他,说东宫便是蛐蛐洞,他则是蛐蛐王。只是再往前想时,我的心却不由得一紧。
我将蟋蟀罐塞回他的手中,嘴角勾起一丝讽刺,问他,“你可知最初那些蛐蛐是谁送给我的么?”
刘崇明应是没料到我会突然这样发问,更没料到他原本满怀希望,以为万无一失的“法宝”竟也这般无用,他脸上的笑意忽然僵住,紧皱着眉迟疑地摇了摇头。
他怎么会知道呢?当初送我蛐蛐的人是被他在街市斩首示众的人,是从小宠我纵我逗我笑的堂兄!
“这里闷得慌,我想出去走走。”我知道我一定要借机离开这里,无论如何!
☆、第58章 多情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