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九重》第38/48页
他怔了怔,咳嗽了一声,平静地起身。殿外的宫人闻声赶来,替他更衣正冠。
“你好好歇息。”说罢,他弯下腰替我掖了掖被角,我偏过头去,不去看他,“你还不走?”。
他默不作声,却仍迟迟未走。
“你走!我不要再见到你!”我颤抖着身子,冲着他歇斯底里地喊道。
“好……”他紧皱着眉,疲乏地应了一声。
我望着他转身离去,他的脊背还是一如既往挺得笔直,只是那身玄色掐丝云龙常服之下,双肩颓唐地塌着。
我闭着双眼,头脑中一片空白,可眼泪止不住的决堤。哭着哭着,倦意袭来。
我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夜色已深,是桃枝轻轻将我唤醒的,“娘娘,娘娘。”
我最初以为刘崇明又回来了,吓了一跳,“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桃枝见惊扰到我了,连忙跪下请罪。我偏头望去,小喜也在。这不关她们的事,我让她们起身。
“娘娘实在乏困,也还是得先更了衣,进些食后再接着睡,您若再这样下去,寒气怕是要侵着您玉体了。”桃枝试探着道。
我颔了颔首。
桃枝和小喜小心将我扶起身,我从上到下连肉到骨头,没有一处是不酸痛的。锦被顺着我的肌肤滑下,我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小喜没忍住,倒吸了一口气,脸刷地一下通红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望去,目光停在我上身的肌肤上,那一大片青紫色淤青触目惊心。
昨夜的耻辱又漫了回来,我只觉得胸闷着闷着,气息十分不畅。
桃枝是刘崇明跟前的女官,从前在清霜殿中照料过我。小喜岁数小,而她不然,已在宫中待了多年,年纪约莫有四十来岁,和我娘亲一样的年岁。她瞧上一眼便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再说,那夜从秋雁山回宫的时候,那么多双眼睛都见着了,宫里头都是人精,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头不明白。
我一想到这些,越发觉得胸口发酸。
她许是见我有些难受,斟酌着措辞,安抚道:“皇上年轻气盛,您难免要多忍耐些。”她虽是这样说着,眼角扫了一眼我身上的痕印,不由有些怜悯地轻叹了一声。
我原本还能强忍着的,可这一声忽然而来带着怜悯与疼惜的叹气,却让我最后一丝坚强轰然崩塌,我以为没有人会心疼我了。我再也忍不住,我一把环住桃枝的背,把头搭在她肩膀上,放声痛哭起来。
所有的恐慌、痛苦、羞辱、委屈就如一场迅猛的洪水,在我心里肆意地泛滥着,最终从我的眼中夺眶而出。
看着桃枝,我想起了我的娘亲。
小时候有一次,我跟着堂兄混出侯府玩被我爹抓了个正着,之前他已抓过我好几回,早已告诫过我下不为例。可我淘气,没过三天,我又被他抓住了。爹爹素来舍不得打我,可那回他气坏了,二话不说把我拎到书房,用藤条狠狠地将我抽了一顿。
我记得那次我挨完打,我缩在娘亲怀中哭了好几个时辰。娘亲一边低声安慰我,一边轻轻拍打着我的背,所有的恐慌与不安仿佛就此隔在娘亲的臂弯之外。
我如今闭上眼,仿佛还能嗅到娘亲身上那股令人心安的熏香味。
我好想娘亲,好想她。可我又怕见到她,她怕她一旦知道我受的这些委屈,会比我更加难过。我宁愿自己忍着,也怕她为我难受。
后来刘崇明来过冬霁殿几次,只是我每次一见他,便瞪着他大声喊叫,让他出去,久而久之,我便没见过他了。一次,我无意听到两个黄门在殿外窃窃私语,他们说辰妃娘娘如今这样待陛下,想必是疯了。
疯了,我想我离疯也不远了。
再后来,我发现冬霁殿外围满了禁军,我想我是被软禁了。可桃枝与我说,刘崇明领兵上了战场,和西越开战,这些禁军是他派来守卫我的,我虽然出不去,可旁人也进不来。
西越也不是北汉的对手,在落雁山连着输了三役,损失惨重。之后便缩在落雁山以西,再也不敢越关半步。南楚的疆域全被北汉吞并之后,不知刘崇明使了什么法子,还是他从前就与南楚的大臣权贵私交颇深,他们竟然没有一丝抵抗,全都心甘情愿地归附、高呼万岁。他随遣军驻守南楚各地,同时又派兵从北汉运了百石粮食过来,在南楚搭棚分粮给百姓,缓解了南楚各地连月的饥荒,借以收买人心。
他并没有急着处决霍时徽,反而摆出一副仁君的架势,当着南楚臣民的面,宣旨封霍时徽为候,封号违命。他这样做,对于霍时徽而言,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第69章 怒火烧
刘崇明在南楚、双雁一带各驻军三十万,交由陈戍、张猛统帅,一来防备南楚余势卷土重来,二来抵御西越兴兵东侵。除此之外,还有二十万军队驻守在淮南。不过,如今淮南的军权已不再掌控在淮南王手中,淮南王俨然已成空架子,曾经的风头一去不复。
淮南和南楚、双雁一样,军政大权由刘崇明敕封的将军手握。不过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明白,纵使是心腹亲信,说不准哪日也有倒戈的时候。因此,名义上各军的将领为统帅,可实质上,调遣军队的权力还是掌握在皇帝手中,调军出兵都须他亲授虎符。青铜伏虎,一劈为二,一半在将帅,一半于天子,只有当二者合一之时,方可调兵。
如此一来,也算是万无一失了。
南楚平定后,刘崇明在南疆封赏犒劳三军将士后,御驾随即班师回朝。
回京那日,是难得的艳阳天。
桃枝将我扶出冬霁殿,这些天我整日躲在殿中,已有许久不曾见如此骄阳,烈日灼灼,烤得我整个人有些恍惚。
骄阳下,三军将士已排成长列,猎猎旌旗迎风飘展。我放眼望去,却一眼瞧见了囚车中的霍时徽。他伤得不轻,半颓着靠坐在囚车的铁栅栏上,只是即使这般,他的神色却依旧泰然。我有些担心他的伤势,可桃枝和几个宫人在一旁搀着我,隔得又有些远,只能侧过头遥望了一眼。
我正准备回头,他突然抬眼。他也看见我了,只见他朝我点头颔首,然后苦笑着眨了眨眼。我不曾想他会忽然抬眸,怔了一怔。
我被宫婢们扶着前行,停不得步。他别过头来打量我,眉头逐渐攒紧,像是在替我担心。
我忽然有些心酸,他已是自身难保,为何还要管我这份闲愁?
“娘娘……”桃枝忽然摇了摇我的手臂。
我回过首看了一眼桃枝,只见她和身边的一众宫人忽然跪下。我的心不由得地一紧。我没有抬头,站在原地用余光朝着她们行礼的方向看去,一眼便看见了他那匹棕红汗血马的马蹄,以及金阳漫过的地面上投出的一团阴影。那影子的脊背挺得笔直,俨然一副君临天下、俯瞰万物的架势。
想必他已经在这很久了,应是什么都看见了。我即便是垂着眼,也能想见他此刻的凛冽神情。
怕什么,左不过就是杀了我?我索性嘲讽地抬眸朝他望去,视线与他撞了个正着。他正望着我,只是眼中并无从前的忿恨与怒气,神情淡漠,七魂失了六魄。他许是没料到我会与他对视,只见他倏地垂下眼,然后掉转马头离去。可马蹄只向前行了几步后,便停在原地,只剩下马尾在空中落寞地打着转儿。
从北汉赴南疆时,昼夜不歇大抵是五日。不过,回程还是要比来时要缓些。
我整日躺在辂车中,浑浑噩噩的,难分白昼黑夜,只觉得浑身乏力。随军的御医有来替我诊治,只是听他们说,我从脉象上看,身子应无碍,他们寻不着缘由,便斟酌着开了些滋补身子的药。
这些补药涩得很,我喝得不情不愿。他们找不到病因,可我自己清楚。这怎么是一两碗汤药能治好的?
我昏昏沉沉地躺在革辂中,已不记得这是回京以来的第几个白昼。只听得外头喧腾热闹,我挑开车帘,露出半只眼睛,只见夹道两旁立满了迎接凯旋之师的百姓,御驾经过时,全都欣然伏在地上高呼万岁。不论男女老少,弯着的眉眼中都带着灿烂的笑意。我忽然在想,我是不是也该跟着高兴呢?
御驾凯旋,举国欢庆。
自从御驾驶入长安城,我心中便闷了一口气,愈闷愈沉,我实在不愿回去,回那个放眼望去朱墙四合,压抑得人喘不过气的地方。可这都由不得我,不一会儿,我便眼见着革辂乘着我便穿过红漆高拱的宫门。宫门重重一阖,我的心随之咯噔一声。
还好娘亲也在宫中,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他这一次总算没有食言。回朝的次日傍晚,便遣了他宫中的黄门六儿来长乐殿传令,领着我去见娘亲。
刘崇明当初是以照拂太皇太后的名头,将娘亲召进宫的。可实则是被幽禁在了慈和宫的偏殿中,殿外有禁军重重把守,娘亲连皇祖母的面都见不着。我想着,去一趟慈和宫,兴许既能见着娘亲,也能与探望皇祖母。
出长乐殿之前,我特地让桃枝替我盛装打扮一番,我还从未这样着意装扮过。自从我从南疆回来之后,便一直是桃枝在一旁伺候,我倒有几日没见着小喜了,如今替我梳妆时,她也不在。我随口问桃枝:“小喜呢?”
桃枝没有听见,从我的妆奁取了两支金钗问我,“娘娘,您是要戴这支金镶玉的?还是这支海棠镂花的?”
“你看着办吧。”
说着,桃枝便开始拿着各式首饰在我的发髻上比划。
傅粉、点绛、贴金钿,翠翘、金钗、玉搔头。桃枝和一众宫人折腾了许久,才终于将红肿的眼睛与苍白的病容藏在了这堆砌好的妆容之下。
六儿走在我肩舆的前边,领着我前往慈和宫,慈和宫宫门前也立满了守卫的禁军,静悄悄的,脸殿宇上方鸟儿扑腾的声音都格外清楚。
六儿上前去叩慈和宫前丈高的朱门,不一会儿,宫门倏地拉开一条缝,宫娥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可是谁来了?”
“辰妃娘娘来探望大长公主,你们还不赶紧儿把门打开。”
桃枝扶着我下辇,我走进慈和殿,只见福枝正也在,垂手立在门边,她瞧了我一眼,皱着眉头舒了一口气,轻声道了句,“您可算回来了,太皇太后已经歇下了,您去瞧瞧大长公主吧。”
可算回来?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我随着六儿入了偏殿,不知是刘崇明早已下了口谕,还是我身份的缘由,禁军见了我立即行礼避让,不曾拦着我。
偏殿外的窗棂之上,映着殿内昏黄黯淡的烛光。我不想打搅到娘亲,便让桃枝他们都在外头候着,我独自一人推门而入。
一推开门,我便看见了娘亲。偏殿佛龛前的高台上燃了两支蜡烛,娘亲正跪坐在佛龛前的书案边,埋首誊写着什么。数月不见,娘亲苍老了太多,鬓角爬出了白发,脊背颓唐地弯曲着,我儿时记忆中那个尊荣华贵的长公主,仿佛判若两人。
娘亲听见有声响,抬头望了我一眼,眼中无悲无喜不带一分情感,倏地又垂了下去。娘亲为何如此淡漠?难道她没有认出我么?
我有些慌张,连忙叫了一声“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