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九重》第39/48页
“你是谁?你叫我什么?”娘亲忽然抬头,紧眯着眼睛朝我打量,可望了好久,还是没有看出个究竟。我这才意识到娘亲是不是眼睛看不清楚。可是隔得这么近,怎么还会看不清呢?
我连忙小步跑到娘亲跟前跪下,娘亲一把端过我的脸,紧贴着仔细端详,抽泣着了出来,“我的雪阳,你是我的雪阳!”我皱着眉看着娘亲,不禁心惊,她的眼睛为何会坏到如此地步?要隔得这么近才能将我看清?
当初爹爹刚刚过世的时候,娘亲伤心至极,整日整夜地哭,双眼红肿,的确是把眼睛哭坏了,可也不至于到如此境地。我的眼尾扫过娘亲身前的书案,案上摆着一本《地藏菩萨经》以及厚厚一沓纸抄了一半的描红宣纸。
这偏殿中这么昏暗,娘亲眼睛坏成这样,为何还要去抄这些经书呢?
我刚想着,偏殿的侧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听那薄地绣鞋踩在地面上的声响,应是殿里的宫婢。桃枝她们候在正门口,这些宫婢是从侧门入的,侧门在内殿,他们许是没有撞见,也不知道我也在内。
未见其人,倒先闻其声,我还在疑惑,这几个宫婢怎么敢在主子面前大声喧哗,我仔细一听,那人说的竟是,“大长公主殿下,贤妃娘娘要您给孝宗皇帝抄的经书可抄好了么?”虽然唤的是娘亲的名号,可言语之间却是满满的讽意。
贤妃娘娘?竟是沁儿在背后使手段?我不禁一怔。我抚了抚娘亲的后背,让她先别做声,我倒想听个究竟。
沁儿在侯府时,娘亲确实不怎么喜欢她,在我去了东宫后,还命她去浣衣,的确让她吃过些苦头,可我不曾想沁儿如今会乘着这机会,回过头来折磨娘亲。娘亲再怎么说也有大长公主的身份在,一般的法子使不到娘亲身上,可我没想到,沁儿竟是如此阴毒,她知道娘亲的眼睛不好,便偏偏借着孝宗皇帝忌辰的幌子,强逼着娘亲在这个昏暗的殿中没日没夜的誊抄经书。她是想将娘亲的眼睛活生生熬瞎么?
我转过头,朝着她们走来的内殿望去,只等着她们走出来,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哪几个奴才在为虎作伥!
“殿下,您昨日抄的那些,连我们这些奴婢的眼都过不去,又怎么拿去给孝宗皇帝看呢?娘娘吩咐您的经书已落下三日了,若是今夜还未抄完,便不要休息了吧,免得小的也难回去……”殿内昏暗,又隔着一道帘栊,我只看着哪几个身影正在走近。清走在前头宫婢正目无尊卑地喋喋说着,刚一出殿,正好与我的目光撞个正着,话说一半忽然扼住。
我这时也才看清,那领头的宫婢我竟认识,不是旁人,便是掖庭中时常欺负我的青梨。我以前的确听她说过,方姑姑替她找了门路,能让她去昭阳殿当差。没想到,还真去了。
她身后的几个宫婢许是见我面色不好,吓了一身冷汗,连连跪地行礼,青梨见了我,起先有些不情愿,却也碍于尊卑有别,只得屈膝朝我行礼。
我站起身来,睨着她冷冷道:“有叫你起身了么?跪下!”
青梨没有办法,千不情万不愿,也只得咬牙跪下。她怎么会情愿呢?在她眼中我还是那个掖庭那个逆来顺受、曾被她踩在脚下□□的罪婢!可是纵使我再懦弱,她们欺负我可以,谁都不能欺侮我的娘亲!
“有向大长公主请安么?谁给你们的胆子,让你们这般放肆!”我怒道。
“奴婢见过大长公主……”身后那几个宫婢怯怯地行礼,只有青梨仍是不甘,只听见她突然语带讥讽地对我道:“娘娘也不能全把火气撒在我们这些底下人身上。让大长公主抄经书的是贤妃娘娘,我们这些下人不过是奉旨行事罢了,还请娘娘不要为难。”青梨见我没有反应,愈加放肆了,“话说回来,贤妃娘娘才是奉皇上之命协理六宫,您如今这样强加阻扰怕……”
我不等她说完,“啪”的一个巴掌狠狠扬在了青梨脸上,“你大可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你这记巴掌是替她挨的!她要是在这儿,我照样扇在她的脸上!欺负我算计我都可以,谁敢动我身边的人,我绝不放过她!”
桃枝他们应是听着了什么声响,轻轻叩了叩门,“娘娘?娘娘?”
我没有应声,他们只得在门外候着,不敢入内。
青梨和那几个宫婢狼狈地退下复命了。我坐回娘亲身边,娘亲应是被我此举吓到了,有些慌乱地摸着我的脸道:“雪阳,你这是何苦呢?你娘亲受些委屈不打紧,只要你没事。”
“娘亲就是我的命,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折辱您!”我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宽慰娘亲道:“刘崇明不会拿我怎么样,他现在是欠着我的!”
☆、第70章 清如许
娘亲抬眸望了我几眼,“嗳”了一声,复而沉下脸去,攒着眉头不再言语。我知道娘只要摆出这副神情,多半是恼了,她是在替我方才的举动担忧,可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伸手挽着娘的肩膀,小心地将头靠在娘的肩上。娘仍是不悦,推了推肘不让我去扶她,别过脸去不再看我,“你回去吧,从此不要再来了。”
“娘亲!”
娘背对我而坐,没有应我。
空荡的殿宇,静得令人发慌。可娘亲身上独有的气息却又让我的心沉了回去。
高台上的红烛发出“哔啵”的清响,我起身走过去,将烛台取下。我端起手中的红烛一看,血红的烛泪正顺着缘口流下,烛芯已烧出长长一截灰黑色的灰烬。难怪正剩这一小攒橙黄的灯花散着如此黯淡的光。
我将烛台搁在书案上,拔下头上的金簪,试图用簪尖挑断烛芯上的灰烬,可试了几次均是徒劳。
娘亲稍稍偏过头,望了烛台一眼,然后从坐垫下抽出一柄银剪子,对着烛芯“嚓”地一剪,殿内瞬时明亮了许多。
我看着瞬间燃起的灯花,怔了一怔,有些迷惘地望向娘亲。
“你知道么?你能活着便是娘亲唯一的指望。”娘亲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开口,“从前刻意刁难她的人是我,我这般忍辱负重不过是让她将怨气都撒出来,这样……她便不会为难你了。”说着娘亲忽然转过身子,双手握住我的手臂,“这是我与她的恩怨,你便不要掺和进来了,你这样做,只会招人猜忌、引火烧身。若是你的身份被发现,那便是欺君的死罪啊!”
“刘崇明已经知道了。”我压低声音淡淡道。
娘亲身子僵了一僵,然后便凑上前来,按住我的肩膀,仔细端详一番后,大睁着眼睛问我,“他知道了?几时知道的?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我知道娘亲在担心什么,早年我和刘崇明在东宫不和已是人尽皆知。后来又出了淳懿公主那件事,若不是姑母出手救我,想必我早已是一命呜呼。娘亲害怕刘崇明仍不明内情,还将淳懿公主的死算在我头上,事到如今折磨我来泄恨。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刘崇明如今再未与我提起过淳懿公主,娘亲所担忧的事也未发生。
至于旁的,我难以启齿,也不知该从如何说起,索性故作轻松地摇头,不让她挂念。
娘亲蹙着的眉心稍稍舒展了些,又问:“他对你好么?”
他对我好么?我的心不禁一紧,思绪又飘回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记忆如同噩梦,一遍一遍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只觉得胸口喘不过气来,眼泪已蓄在眼眶里,稍不留神就会落下。我身子稍稍往后避了避,不让娘亲望见。
我紧咬住槽牙,强逼着自己点了点头。
娘亲伸过我的手,若有所思道:“他封你为妃的事娘也听说了,他若是待你好,你跟着他也无妨。”娘叹了一声气,接着道:“那些生死恩怨本就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该挂记的,你都忘了吧……”
“怎么忘呢?”我反手扣住娘亲的手腕,打断道。
“娘亲只要你过得好……”娘亲顿了顿,“皇帝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同先帝不一样,面上冷峻淡漠,心思难料,下手也狠,是天生的帝王。现在想来,他娘亲的死烙在他心上太深,那件事魏家也脱不了干系,他曾经待你不好便是这个缘由。只不过……他如今对你好,那便也足够了。”
我没有说话,娘亲突然“嗯?”了一声,问我,“上次皇帝封你为妃,你身份的事是挑明了的,还是只有皇帝知道?”
我如实道:“在外应是瞒着的,陈氏兄妹或许知道了,但也不确定。不过……我去南疆还遇见张猛了。”有人刺杀我的事我没有与娘亲提及。
“张猛……”娘亲皱着眉思忖了一会,忽然正色道:“不管怎么说,现下还是没有戳穿的。再说有皇帝在,他既然着意要瞒着,也没有人敢无端去逆鳞。可是,如果有人抓着了把柄,那就未可知了。如今那些留在朝中的大臣,多数当年与你爹爹有过过节,他们都想着将宣德侯府赶尽杀绝,可万万别给他们这个机会。”说着,推搡我道:“你快走,你快走,日后都别再来了。”
“不不不,我绝不能让娘亲受委屈。”我死抓着娘亲的手不放。
娘亲一把拿起桌案上的银剪子对准自己的喉咙,“如果娘亲死了你能无牵无挂,娘也愿意。”
“娘!”我跪在地上,拼命摇着头,流泪道,“娘是雪阳的命,娘死雪阳也不活了。”
“那你走!”
“我走我走……”我万分不愿,可娘亲心意已决,我也只得先离去了。我一想着娘亲身边的宫婢就担忧,经我这么一闹,她们究竟是会收敛,还是会变本加厉将在我这受的气都施到娘亲身上呢?
我塌着背,失魂落魄地坐在肩舆上。抬头望去,繁星低垂,天边一弯下弦月,月华若有若无,重重殿宇隐在夜色之中。
娘亲和皇祖母都被刘崇明软禁了,可从前也是,从南楚回来后便不再派人拘着我了。只是,我想着娘亲上回决绝的神情,我不敢前去。可我心里又记挂着,一来二去,忧思一重,我又病倒了,太医来了好几趟,又给我开了好些方子。
自打从南疆回来,都是桃枝伺候在身侧。桃枝本是刘崇明的宫婢,不知怎的,便留在长乐殿伺候我了。除此之外,我才记起,从南疆回来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小喜了,跟着我去南疆的其他宫人也不见了踪影。
那日桃枝在床侧伺候我喝药,我忽然记起这回事,偏头问桃枝,“小喜呢?怎么许久都不见她了?”
桃枝拿着调羹的手忽然晃了一下,“娘娘,这药一凉可就更苦了。”
我本是随口一问,可瞧着越发觉着不对劲,便偏着头打量她,没有说话,也不喝药。
桃枝应是觉得我看出了什么端倪,她手中端着的汤药随着她颤抖的身子,泛出阵阵波澜来。她犹豫了再三,伏地道:“娘娘,陛下不许奴婢多言,还请娘娘降罪。”
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一个在皇帝面前侍奉的女官惊恐至此?我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问她:“我不问旁的,人可还在?”
她没有做声,死寂一般的沉默。
桃枝知道已经瞒不下去了,便如实交代道:“回朝地前一日,皇上下令杖毙了小喜和几个黄门。”
杖毙?!
桃枝见我神色不对,连忙道:“陛下是为了娘娘好……”
☆、第71章 慈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