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九重》第4/48页
我硬着头皮迎了上去,直接略过清河公主,想着以前借着她的名号胡作非为,也就不予她计较了。可庄妃毕竟是长辈,我不能不理,我朝着她福了福身,唤了声“庄妃娘娘”。她瞥着她那双垂成三角眼的丹凤眼,冷冷瞧了我一眼,“魏良娣,怎么想着进宫来?”
“今日是姑母召我来的,姑母留我在她宫中用的晚膳,所以迟了些。”
“怎么不见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呀。”清河公主打断道,她特意加重了“太子妃”这三个字的语气,成心来刺激我。她见我没反应,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用哀怨的语气道,“雪阳呀,你看你爹是大名鼎鼎的宣德侯,娘又是长公主,放眼望去,这长安城里官宦人家的姑娘,有谁的家世敌得过你。”
我认识清河公主十五年,从小到大,她对翻了数不清的白眼,可还从没有这样称赞过我。我知道这招叫做先扬后抑,好话说完,后头尽是些难听的。因此,我抢在她前头,在她准备抑贬我之前,打断道:“太子妃是南楚的公主,身份当然是比我尊贵得多。再说这良娣也没什么不好的,庄妃娘娘这妃嫔当得不是一样好么?说到底,皇后只能有一个。”我说完这段话,连我都佩服自己。或许是前段时间与刘崇明吵得厉害,应变起来不仅比之前快了许多,而且句句直戳痛点。
庄妃气得咬牙切齿,却仍故作镇定,讪笑道,“皇后娘娘可是打得一手好如意算盘呀,送你入东宫,还不是指望着你有朝一日同她一样母凭子贵。不过也是可笑,这皇长子还没登基呢,就想着皇长孙了。”
荣娘稍稍拉了拉我的衣袖,我知道她是要我别与她过分纠缠。可是这却被庄妃看到了,她皱着眉打量了一眼我身后的荣娘,眼色忽然一沉,命令道,“你,抬起头来!”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见荣娘迟疑了片刻,有些怯懦地抬起头,又缓缓地垂下。
“本宫看着你十分眼熟,可是在哪见过?”
“回娘娘的话,小的曾在长公主身边当差。”
“不,不对。”庄妃摇了摇头,蹙着眉努力回忆着,眉头越锁越紧。突然,她那暗沉的双眸一亮,上前一步道,“虢采女!我认得你,你是虢采女身旁的宫娥!”
“夜色深沉,娘娘许是认错人了。”荣娘的头又低了三分,庄妃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我怕庄妃为难她,借着天色向晚的缘由,硬是带着荣娘一行人先行告辞了。
我从来都没在宫中听说过虢采女这个人,实在好奇,没忍住问荣娘,“虢采女是谁?你以前认得么?”
荣娘正在出神,她愣了好一会,才晃过神来,连忙朝着我摇了摇头。我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庄妃。朦胧夜色下,甬巷悠长。六角宫灯映出的阑珊灯影里,庄妃仍面朝着我们立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荣娘。以前听府里的婢女讲鬼故事,她们说,宫廷里有许多死于非命的女人,她们死后便会化作厉鬼,我联想起方才朦胧灯火下阴森森的画面,心底便觉得瘆的慌,不敢再回头多看。
我让宫人们走快些,可才走到半路,我便又遇着了熟人,是刘崇清。方才遇着庄妃时,我就想起他了。他手里本拿着一张纸鸢,见着是我,连忙将它塞给身后的小黄门,跑了过来,“雪阳姐姐,好久都不曾见你了!”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像只猫一般歪着头往我身上蹭。
我突然想起太子成亲那日他说过的话,下意识地伸手将他推开,随口道,“方才才见着庄妃娘娘和清河公主,你怎么一个人落在后头。”
他指了指身后的纸鸢,向我挤了挤眉,“风筝飞到墙那边去了,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捡来,叫她们等我又不肯。”
“又贪玩,剑练了么?《论语》、《孟子》背了么?”
“我还用背?你怎么变得和我娘亲一般无趣。”他不屑地撇了撇嘴,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我正准备打发他走,他忽然抬头问我:“雪阳姐姐,皇兄待你好么?”
这熊孩子总是无端说些这样的话,我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将话题扯开,跟他说冬猎的事。一说起这个,他立刻兴奋起来,扯着我的衣袖蹦跳个没停。荣娘看着他这个模样,不禁摇了摇头,与我相视一笑。
睿王早慧,天资聪颖,不足四月就能开口说话,三岁不到,诗词歌赋便可倒背如流,因此皇上赐他一个“睿”字。庄妃在他身上倾注了毕生心血,皇上也十分喜爱这个儿子。记得娘亲曾跟我说,庄妃她这样苦心竭力地培育睿王,就是妄想着有朝一日,能凭借着睿王扳回一城。
皇后不一定是太后,这一句话,姑母和庄妃都明白。
出宫前,姑母还嘱咐了我,要我与太子妃相处融洽些,借以缓和我和太子的关系,切莫让人钻了空子。可我知道,我和刘崇明关系不好,绝对不是因为一个淳懿公主,很久以前,我们就互相看不顺眼了。可说起最初我是怎么开始讨厌他的,我还真想不起来。只记得小时候,他总是对我嗤之以鼻、爱理不搭,没有一个人会喜欢一个厌恶自己的人。
姑母答应给我像皇祖母求的懿旨迟迟没有着落,荣娘又生怕我生什么祸端,成天寸步不移地看着我。我在东宫实在闷得慌,忽然想起姑母曾嘱咐我,要我与太子妃关系融洽些。我闲来无聊,便让荣娘挑些礼物,亲自去太子妃的寝宫走一遭。
荣娘听了我的吩咐,神情却是忧喜参半。他先帮我给太子妃挑了一座勾彩缕金沉水香篝,三只溢彩画壁琉璃杯盏和一个紫檀帛画镜锦妆匛,都是些稀奇、精巧,南楚不常有的玩意儿,然后她又向我反复交代:切记谨言慎行,莫被人抓了把柄。切莫交浅言深,万事都要小心提防。
淳懿公主很健谈,她说初到北汉人生地不熟,正想找人与她说些体己话。而我也真的十分愿意听她拉家常,特别是听他说起她的皇兄霍时徽。她只要一说到他,我两眼就止不住的放光,即使荣娘在我身后拉扯我的衣角,我都全然置之不理。
我也将以前听来关于霍时徽的传闻讲与淳懿公主听,我说我爹常说生子当如霍时徽!淳懿公主听了,掩着帕子低头笑道:“皇兄哪有你说得那般好,依我看,若论文韬武略,太子殿下还在皇兄之上呢!”
“呸!”我实在没能忍住。虽然东宫的确是刘崇明的地盘,虽然确实也有这么一句话,叫“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这睁眼的瞎话不能乱说。
我皱着眉满脸狐疑地端详淳懿公主,见她也正迷惘地望着我,方才的话倒不像是在刻意逢迎。
我想,这刘崇明到真是厉害,竟然瞒天过海,让淳懿公主对他有这评判。可他蒙不着我,他小时候那些破事,我可是知根知底。既然他仗着东宫太子的身份尽欺负我,也就怪不得我当着她心爱的女人面,揭他的老底了!
我挑了挑眉,故作神秘道,“你难道不曾听说,太子六岁的时候还在尿裤子吗?哈哈哈!”我眼看着淳懿公主那张巴掌脸猛然一怔,心里得意极了,于是有声有色地接着道,“那还是十二年前冬猎的时候,皇上让太子张弓射箭,可他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硬是没能把弓拉开半分。皇上怒极,拍了一板桌案。没想到刘崇明胆子小,他一害怕,竟当着所有人的面....”我讲得正欢,最后那两个字刚要说出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扎耳的“咳嗽”。
我猛地转过身,才发现刘崇明正负手立在我身后,脸黑得像炭一样。
☆、第7章 诡计生
刘崇明是不足月生的,打小身子就弱,而且胆儿还小,因此小时候多半是我欺负他。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他的性子越来越冷僻,特别是从南楚回来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在东宫的日子实在是百无聊赖,便悄悄托人捎信给我魏家的那几个堂兄,让他们给我送了几只蛐蛐来。我以前就喜欢跟着他们到市井茶坊里看人斗蛐蛐。现在在东宫,我只要一无聊,就拿根马尾鬃,挑拨着蟋蟀罐里那几只蛐蛐相互格斗玩。那几只蛐蛐里,有一只宁津种的黄色蛐蛐,头大牙阔的、蛐蛐里数它最凶最好斗,我便将它取名为“常胜大将军”。还有一只黑色的蛐蛐怯懦软弱,我叫它“刘崇明”。
我时常引逗着“常胜大将军”欺负“刘崇明”。我在边上看得津津有味,激动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喊起来,“刘崇明别怂啊!”“大将军上!咬刘崇明屁股!”暖芙殿的宫娥们每次看我逗蛐蛐,都涨红着脸在一旁憋着,低着头想笑又不敢笑。
一日,我正在殿里斗蛐蛐,眼看着“大将军”就要咬上“刘崇明”了,荣娘突然走过来,愁眉苦脸地对我说,“娘娘,太子妃有喜了。”
我正在兴头上,随口道,“有喜了!好啊,这是好事啊!”,然后继续拿着马尾鬃斗蛐蛐。
荣娘见状,一把收过我的蛐蛐罐子,着急地说道:“祖宗啊,您能不能上点心。”说着,她将殿里的宫娥屏了出去,弯下腰来,紧皱着眉附在我耳边,悄声与我说,“娘娘。若是太子妃诞下男婴,那您可就....”她顿了顿,挑了挑眉接着道,“你得想法子才行呀。”
我一头雾水,“想法子,这孩子都到了肚子里,还有什么法子好想啊。”
“娘娘,太子妃不过是两个月的身子,这不满三月的孩子可都没怀稳,稍不留神就没了。再者说,这女人生孩子可相当是在鬼门关走一遭啊,生出来是母凭子贵,可若是难产,说不准就是母子俱亡了。”
我连忙摆了摆手,“天呐,那我今后一定不要生孩子。”说罢,我趁着荣娘分神,一把将蟋蟀罐子又抢了过来。
荣娘垂着眼,摇摇头叹了口气,便走了。
我逗完蛐蛐,睡了一觉,又想起了这桩事。我想着怀孕是算是件大事,我理应去看看。于是,让荣娘备了份礼物,去太子妃殿中探视。太子妃有孕的消息许是传出去了,听说姑母已经下了旨,赐了太子妃许多名贵补药和一些珠宝首饰,她殿里伺候的宫人比平日翻了一番。
我去的时候,太子妃卧在床上,刘崇明也在。他一看到我,那神情就像防着贼一般,丝毫不允我靠近太子妃。我现在一看到刘崇明,就想起我蟋蟀罐里的那只蛐蛐,忍不住地想笑,刘崇明见了,狐疑地打量了我许久。我只在那待了一小会儿,便回暖芙殿继续逗蛐蛐去了。
晚上的时候,姑母召我入宫。宫娥引着我去了东暖阁,到的时候发现娘亲也在里头,我已经有许久没见着娘了,十分欣喜,可娘看上去却并不怎么高兴。
娘亲说,“我早就觉得淳懿公主入北汉,没有联姻那么简单,皇兄心底里还是忌惮魏家的。如今祸端已起,若是置之不理,只怕这祸患今后只会越酿越大。”说着,娘亲侧过身来,摸了摸我的脸颊,道:“我只是心疼我的雪阳。”
“也不是没有法子。”姑母淡淡道。
娘亲和姑母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听得云里雾里。
从中宫出来,我又随姑母、娘亲去慈和宫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把我召到跟前,拍了拍我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哀家听闻太子妃有了身孕,雪阳呐,你也得加把劲才行啊。”
让我给刘崇明生孩子,还不如一刀剐了我,可当着皇祖母的面,我也只能佯装谦顺地颔首。
我袖子里藏了根马尾鬃,是堂兄刚给我送来的,说是西域一匹千里挑一的汗血良驹身上的,这红鬃比一般的要硬一些,我把它绕在手指上,将我的指头箍成一圈又一圈,先泛白再泛红。我玩得正起劲,以至于皇祖母后边交代了些什么,我都没怎么听。直到娘狠狠掐了一把我的手臂,我才回过神来。
皇祖母下了旨意,恩准今后每两月可回家探望一次。我高兴极了,连忙行礼给皇祖母谢恩。
娘亲带着我先行告退,姑母还留在宫中陪皇祖母说话。我才走到一半,发现袖中的马尾鬃不见了踪影,我想着肯定是落在皇祖母殿中了,连忙赶回去找。
隔着一道三交六椀菱花的扇门,殿里只有姑母和皇祖母两人,我正准备推门而入,却听见姑母忽然开口道:“母后,他好像知道了虢采女,若是事情败露,您和我……”姑母的声音很低,像是灰霾一般,透着沉沉的死气。又是虢采女,她究竟是谁?
“怕什么,你可是皇后!”皇祖母怒斥着打断了她的话,我还是头一次听到皇祖母如此震怒。我害怕极了,顾不上什么马尾鬃,连忙往回走,可一转身,迎头便遇着了皇祖母宫里的嬷嬷福枝,她一见我,连忙福身,道了声“奴婢参见良娣娘娘。”
我心里咯噔一声,她声音不轻,里头许是都听见了。我突然有些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
娘亲立在慈和宫前的阶前等我。银白的月色下,深秋的风吹着刚刚落地的枯叶,贴着地面打转。
我实在好奇,忍不住小声问娘,“您可曾听说过虢采女?”
“谁与你说的她?!”娘亲猛然抬起头,圆瞪着眼问我。
我将上次遇着庄妃的事与娘亲如实讲了一遍,她一路上思忖了许久,始终没有言语。只是临别的时候,娘亲交代我,以后再也不要提起“虢采女”这三个字。
半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东宫夜里静悄悄的,只有蟋蟀罐里偶尔传来几声细碎的啁啾。夜晚的宫廷不如白日那般光鲜,我知道,在那些不在天日的晦暗角落里,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滋生。
我想起荣娘今日说的话,忽然有些担心起太子妃来,我与她打过几次交道,觉得她并不像荣娘说的那般城府深。她在北汉无依无靠,如果有人要算计她或是她腹中的孩子,那可是易如反掌。
我心想一定要找着实际提醒她才是。可我和她关系尴尬,只怕是越说越不清白,更怕拿捏不好分寸,伤了姑母、娘亲。
我想,若是在我和太子妃之间,有一个一点就透的聪明人替我传达就好了。霍时徽!我第一个便想到了他。只是怎样才能跟他呢?太子妃这边可是等不起的。
不过很快,机会便来了。陛下生辰将近,宗亲重臣随驾迁往猎宫,举行为期十日的冬猎。霍时徽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