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九重》第40/48页


“为了我好?”我有些嘲讽地笑了笑,垂着眼睛盯着她,“那你说说他到底是怎么个为了我好?”
    桃枝支吾了半天,额上鼻尖已急出虚汗,可她终究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生平最怕被人冤枉,因此将心比心也不喜欢冤枉别人,只是这回我给了她机会,她还说不出来,便可知并不是什么正当理由了。
    她虽然说不出来缘由,可我心里是明白的。刘崇明做这种事早已不是头一回。记得还在东宫的时候,他便下令杖毙了暖芙殿中奉我之令出东宫寻找薛氏的黄门。什么为了我好?他不过是将对我的怒气泄在了我身旁的人身上!他不对我下手,却一次又一次要了我身边的人的命!
    他们那些宫人跟着我,非但没有从我这个主子身上得着半分好处,反而因我丧了命。我越想越愧疚,心里闷作一团。我绞尽脑汁,想着是否还能从哪做些弥补。
    我吩咐桃枝,“你去差人查查他们家里头还有些什么人,再从我宫里拨些银子分给他们的家里人。”都是人身父母养的,年纪轻轻就没了,谁的爹娘能不心疼呢?又是被处死,传出去,家里的人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我知道,银子什么都是身外之物,根本挽不回什么,只是我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别的什么法子了。
    我曾以为刘崇明因为猎宫之事对我心生愧意,可如今看来,事情并非我料想的那样。他那种人怎么会觉得对谁有愧呢?在他眼中,他自己是高高在上主宰苍生的天子,谁都只能伏跪在他的膝前听命。他放低了姿态与我轻言细语地回旋已是他赏我天大的脸面,可我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驳了他这九五之尊的颜面,让他天颜尽扫,他岂会不恼怒?!
    伴君如伴虎。我忽然有些后怕,现在想来他并非不是不会生怒,只是他攒着怒气不处置我,却通过杀我身边的人泄愤。我早已死过一回,并不怎么怕死。他若是哪天雷霆大发,赐我白绫一条、毒酒一杯,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只是……他不会哪天恼羞成怒下令害我娘亲吧?他本是阴鸷狠毒的性子,做什么都未可知。一想到这儿,我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立了夏的时节,却比寒冬腊月还要让我发冷。
    我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才注意到桃枝还跪在跟前。她见我恍神,连忙问:“娘娘您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反问她,“你怎么还不去?”
    她略微停顿了片刻,咬了咬下唇,有些艰难地开口:“奴婢知道娘娘心善,可那些宫人本一来是因罪处死的,您这样做不符礼法,二来是皇上……”
    “有罪?”我打断她,问:“难道是我的人就有罪?”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二来是刘崇明亲自下的旨,他处死了宫人,我却要给那些被处死的宫人善后,分明就是在与他唱对台戏。桃枝很清楚,皇帝才是天下之主,和他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
    桃枝霎时脸色苍白,嘴角微微颤抖着,欲言却又止。
    “桃枝,你不是我的人,你还是回清霜殿去吧,免得哪日也不明不白地没了性命。”
    “娘娘!”桃枝紧伏在殿中的地砖上,恳求道,“还请娘娘恕罪,不要撵奴婢走。”
    我心意已决,不再言语。
    长乐殿中还立着些宫人,见我动怒,一个个紧低着头,如临大敌。殿里头正僵着,忽然刘崇明身边的黄门侍郎李庆德过来传旨。这个时候忽然过来传旨?刘崇明又想做什么?难不成是上次贤妃的事?摆了,左不过就是死,怕什么。我拂了拂衣角站起身来,倒有些大义凛然的意味。
    李庆德走进殿来,往我这头瞧了一眼,先是一愣,干笑了笑,“娘娘消消气,奴才给您带好消息来了。”说着,他将圣旨一展,我虽不情不愿,却也只能随着宫人一同跪下听旨。
    旨意一念完,我稍稍有些发愣。那圣旨的意思大抵是嫌长乐殿过于简陋,于是派人在亲征南疆之时,重新将飞霜殿修葺布置了一番,眼下宫殿已然修整好,只待我搬过去。
    霜华殿又称中宫,是历代皇后的寝宫,现在让我移去中宫?我不知道刘崇明此刻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娘娘,霜华殿已经打点好了,只等着您随时移驾了。”李庆德笑得一脸谄媚。
    我并不想去霜华殿,也不想留在长乐殿,我此刻只想寸步不离地守在娘亲身边。我并未接旨,抬眸望了李庆德一眼,然后伏地叩首道:“还请李总管回去回禀皇上,奴婢福浅祚薄,万万当不起这份抬举。如今太皇太后与永安大长公主玉体欠安,奴婢愿入慈和宫侍奉左右,还请皇上成全。”语罢,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桃枝,“你也一同回去吧。”
    李德庆不曾想我会抗旨不遵,稍稍有些意外。叹了一声后,同桃枝一同离去了。
    李德庆和桃枝走后,我坐在殿中稍有些忐忑,不知刘崇明会有何反应?他会因为我违逆他心意而勃然大怒、或是置之不理,还是其他?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飞霜殿有宫人前来复命,引我去慈和宫。如此爽快,倒不像是刘崇明的作风。
    娘亲身边还是青梨那几个人在身边伺候着,我到慈和宫的时候,她们应是得了消息,提前站在殿前的滴水处垂着肩候着。青梨她们见我乘辇而来,左右跟着浩浩荡荡一众宫人,眼眸中明显生了几分怯意。
    我想我日夜不离守在娘亲身边,再不济也有一个妃位唬着,只要刘崇明不下旨,便没有人再敢欺负娘亲了。我心中暗暗发誓,再也不许娘亲受半点委屈。
    娘亲起初见到我的时候,脸上微有愠色。可我与她说那是皇帝的旨意后,她只是叹了声气,便不再多言了。
    娘亲和皇祖母虽然被禁足,同处一宫却不能相见,但我是可以四处走动的。偏殿这边打理好后,我去了一趟正殿向皇祖母请安。我去的时候,皇祖母刚用过午膳,正歪在塌上假寐,塌边的鱼耳小香炉中燃着袅袅熏烟,添了分安详。
    我怕扰了皇祖母,迈进殿后刚想出去候着,许是皇祖母睡得也浅,殿中的宫婢刚向我屈膝行完礼,皇祖母的眼皮倏地一抬,露出一双青黑明利的眸子,和蔼而精敏地朝着我笑。
    数月不见,皇祖母气色倒是好了些,身子同之前作比,也稍有些发福。
    “儿臣拜见太皇太后。”见到皇祖母身子还安好,我稍感欣慰,出了会儿神,然后跪地,礼节周至地朝着皇祖母伏拜。同在宫中这么久,却一直不能来请安,实属我不孝。
    “快快起来!”皇祖母连忙伸手,命人扶我起来。
    “哀家从前一直都在为北汉的江山社稷操心,生怕将来去了地底下,不能向列祖列宗交差。皇帝既然不领哀家的情,哀家倒还多享了份清福。”
    皇祖母虽然被刘崇明软禁,没了军政大权,同时也与前朝失了联系。可毕竟是长辈,刘崇明也不敢太过分,吃穿用度一切如常,皇祖母的日子也还好过。
    皇祖母见我来了十分高兴,她应是也知道了些我受封的事,并没有多问。问了些娘亲的身子后,之后便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新鲜事。
    正与皇祖母聊着,福枝忽然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我还从未见福枝如此慌张过。皇祖母瞧了一眼福枝,朝她抬使了个眼神,福枝心领神会走过来附在皇祖母耳侧私语。
    那声音很轻,我没有听着什么,却看见皇祖母脸上的纹理一丝一丝沉了下去,想必是出什么事了!
    

☆、第72章 莲子羹

福枝低语过后,皇祖母听罢不耐地挥了挥手,然后单手扶额,靠在塌上的茶案之上凝神。虽闭着目,可紧拧的眉心看得出心里头不是很安宁。
    “怎么了?”我抬眸望了一眼福枝,试探着轻声问道。
    福枝转过头去,忧心忡忡地望了皇祖母一眼,却仍是缄口不语。这时,皇祖母的眼皮忽然动了动,转过头来看着我,唇边挤出一两丝笑意,道:“哀家乏了,你先退下吧。”
    我有些疑惑地望了皇祖母一眼,见她蹙着眉不愿多言,虽然心里头打着鼓,可也没有多问,跪安后便退下了。我刚迈出正殿,“吱呀”一声,宫婢将两扇殿门阖上。就在那一刹,我隐约听见殿中皇祖母的声音,沧桑而喑哑,隔着几道扇门,我听得有些模糊,只听清了一句,“去把皇帝叫来。”
    皇帝?我稍稍一慌神,不知是不是听岔了。究竟是怎样的事,皇祖母还要惊动刘崇明?之前因为魏家之事,皇祖母便已是不悦。后来撤帘一事一出,皇祖母更是与他撕破了脸,刘崇明也不退让,下令让禁军将慈和宫重重围住,软禁了皇祖母。
    现在想来,刘崇明的脾气应该是随的皇祖母,都是说一不二、绝不相让的脾气。除此之外,我在想这其中或许还有一层与虢采女相关的缘由。如今皇上和太皇太后置气,这岂是谁能轻易从中调和的呢?
    北汉历来重孝,依照旧历,皇帝每月都应来慈和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可刘崇明登基以来,自从最初向皇祖母问安时,皇祖母不满他处置魏家给过他脸色后,便再未来过。上次,皇祖母因为虎符之事差人请刘崇明,他也是刻意晾好几日,最终亦是不欢而散。这回倒不知皇祖母还能不能请得动他?
    日影西斜,从偏殿外的花架子上投下来,在窗棂上撒下斑驳葡萄叶的影子。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偏殿,宫人将殿门推开,娘亲正坐在塌上,几缕阳光从雕花窗中洒进来,投在她暗绿色蝙蝠纹的群裾上。娘亲见我回来,站起身来笑吟吟地望着我,“太皇太后近来身子可安健?”
    看样子娘亲应该和我一样蒙在鼓中,我不想娘亲担心,于是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笑着点了点头。这时,宫婢用雕花托盘端了碗冰镇绿豆莲子粥来,娘亲接过来,拿着调羹喂我。我一尝便知道是娘亲的手艺。初夏的天,骄阳已有些炙人,这冰镇的绿豆莲子粥极为消暑。
    那一碗冰镇粥仿佛又使我回到了小时候,也是这样金阳灿烂的夏日,我成天跟着几个堂兄四处捉知了、补麻雀,肆意而开怀地跑呀,跳呀,那时的时光总是过得那样快,一转眼太阳便落下了山。傍晚回房的时候,我已是汗流浃背,筋疲力尽,娘亲每次都会在这时,给我端过一碗莲子粥来消暑。
    娘亲拢了拢我耳侧的头发,微微侧头望着我出神,“你这么久都不在娘身边,娘都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说着,娘叹了一口气,“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娘亲自从知道刘崇明同意让我来偏殿与她同住之后,便也不像从前那般遮掩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刘崇明既然敢让我住到娘亲身边,他定是有应对之策。
    我握住娘亲的手,低声宽慰道:“雪阳以后再也不离开娘亲了。”
    青梨那几个宫婢不过是些色厉内荏的奴才,自从我带着长乐殿的一些宫人搬入偏殿后,她们都畏着我,全然不敢轻举妄动,只怯怯地待在一旁,再也起不来势了。不过,我还是觉着她们碍眼,让人随便寻了个名头,便把她们撵回了昭阳殿。
    至于沁儿和他兄长,她们对我陷也陷害过了,刺也刺杀过了,想来阴刀子暗箭终是躲不掉的,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好好守在娘亲身边,时刻护着娘亲周全。至少不被仗势欺人的奴才欺负,还能让娘亲和从前一般,体面而尊荣地活着。
    娘亲闲来无事之时便教我女红,娘亲虽然眼睛比不上从前了,穿针总要我在一旁打着下手,不过女红活儿还是不减当年。她坐在塌上看着我引针刺绣,不时在一旁指点着。从前娘亲亲自教我也好,请绣娘教我也罢,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只想将我教出个大家闺秀的模样,而我那时不懂事,绞尽脑汁想着法子捣乱,在丝帕上胡乱绣些猪狗牛马什么的,教我的绣娘脸都被我气绿了。可如今却不同了,只要能和娘亲在一块,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我手中浅白深红的丝线往来反复,娇艳一朵芍药便有了雏形,俏生生地绽放在雪白的帕子上。娘亲仔细瞧了瞧,含着笑颔首。
    炎炎夏日着实好入眠,我身子越发疲乏了,有时一睡便是小半天。娘亲却总是起个大早,亲自到小厨房里替我忙活早羹,新荷就着冰糖和绿豆一起熬着,闻起来扑鼻的清香。午膳后,娘亲还会去佛前诵经,我也跟随她一起。
    日子好似又藏起了它锋利的尖刃,同娘在一块的时光安适而从缓。我头一回在这森森宫海中寻着一丝安稳,好像外头即使狂风骤雨,有娘亲在,一道槅扇便能隔得彻彻底底。
    皇祖母那儿我每天都会过去请安,她虽然依旧锁着眉,却从不肯告诉我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我的心便也一直悬着。三日后的一个黄昏,我坐在中庭的葡萄架下,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出神,那火红的云霞映在浅蓝的天幕上,浓烈中透着几分凄凉。
    “皇上驾到!”忽然,只听着不远处有黄门正扯着嗓子通传。我不由得浑身一颤,好不容易缓过来才松了口气,他不是朝这边来的。
    没想到,他最终还是去了皇祖母那儿,究竟是什么事竟能同时惊动他和皇祖母,我没能抑制住心中的那份好奇。我伸手在嘴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让身旁的宫人都别做声,然后自己则有些鬼使神差地出了中庭,往正殿那边走去。刘崇明没有禁我的足,我去哪都是允的。
    夜幕渐渐落下,夜色席卷而来,泼墨一般,全然掩了云霞涂抹出的画卷。各殿开始掌灯,烛火次第点亮。不过,黄门此时还未点起檐下的宫灯,廊下有些暗沉。
    殿外的庭中立了不少宫人,提香炉、拎宫灯的,都是刘崇明的人。我侧身立在廊下,离皇祖母正殿的暖阁还隔着些距离,可四下静悄悄的,倒也听得鲜明,“废后前些年也不曾薄待你,她如今也知道错了,你且饶过她吧?”我有些意味,皇祖母极少用这种恳求的语气。
    废后?饶过她?难道刘崇明对姑母做了什么?我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尊弑母之人为母,无异于认贼作父,朕的娘亲泉下若有知,岂能安眠?”我听到他冷冷地开口,“生死有命,朕不愿违逆天意。”
    “你这个逆子!”我听见皇祖母大发雷霆,殿外悄然无声,宫人一个个低下头去,连气都不敢粗声喘。
    我正站在廊下在出神,忽然只听得有人朝我走过来,先是喊了一声“谁呀?”我连忙抬起袖子去挡,可那黄门眼尖,一眼便认出来了,朝着我行礼道:“奴才不知娘娘在此,还望辰妃娘娘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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