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九重》第43/48页


    我正惴惴不安地犹豫着,只听见皇祖母厉声怒道:“想想你爹,想想你姑母,想想你那些叔伯弟兄!”皇祖母应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此话一毕,我顿时觉得无比羞愧,脑袋也跟着无力地垂下。
    “今后之事你大可不用担心,哀家是北汉的太皇太后,哀家比你更为北汉的大局着想。刘氏子孙大有人在,何况说到底,他不过只是一个卑贱的宫人所出,骨子里流着下贱的血,如今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来。”听皇祖母这话中的意思,看来的确是要起兵。
    皇祖母轻咳了一声,柔声道:“事成之后,哀家便准你和你娘亲出宫,宫外头天高海阔,你便不用拘在这宫中了。对了,还有你腹中的孩子,你难道也希望……”
    “好,好,好我答应您,求求您不要再说了……。”我颤抖着迭声应好。虽说我从前的确想着出宫,可自从娘亲入宫以来,我便不像从前那边想了,只要能和娘亲在一起,心安之处即为家。可是,孩子……我腹中的孩子,他还那么小,我不能让他在生于长于宫中,从一出生便背负着不属于他的仇恨,在阴暗腐朽的宫闱斗争中挣扎,那是我的覆辙,我不能让我的孩子重蹈。我一定要带他离开这儿。
    我缓呼了一口气,“不过,您要多给我几天时间,我不知道他将虎符藏在什么地方。”
    皇祖母垂着眸子,像是在盘算着什么,忽而抬头,“十天,哀家给你十天时间,够了么?”
    “足够了。”
    “若是能够,你最好去看看你的那些弟妹,虽然是庶出,身上流的血到底还是一样的。”
    “好。”
    “皇祖母……”临走之时,我回头唤了她一声,我忽然好想问她,如果我将虎符给了他,如果起兵之师兵临城下,如果江山易主,刘崇明……他会不会死。
    “嗯?”皇祖母轻哼了一声,语调微扬。
    “没什么……”我恍恍惚惚地从皇祖母的殿中走出,只觉得周身乏力却又轻飘飘的,像是失了魂魄,只剩下躯壳。我忽然明白有很多事情,从不得己,由不得心。纵使是想由心,却也辨不清是非黑白。
    刘崇明,他杀了魏家那么多人,手段又是那么残忍阴毒,我为什么还要去担心他的死活呢?我有什么脸面去担心他的生死?。我宽慰自己,我只是由于他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我只是不想孩子一出生父亲便已不在人世罢了。可我转念一想,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阴冷地开口,“魏雪阳,你难道不记得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了么?”我仿佛觉得千百根银针同时扎入我的阳关,脑袋好像随时都要炸裂开!
    我去偏殿探望娘亲,她一见着我,脸上虽然浮着笑,可我还是能看到笑意之下的那抹难掩的苦涩。我知道,娘亲比我更加伤心,姑母的死给了她莫大的打击,当初入宫向皇祖母呈罪之人便是娘亲,而后才有皇祖母下旨废黜皇后。我想娘亲此刻应该和我一样迷惘,她也不清楚当年所为究竟是对是错了。
    除此之外,我想娘亲应该知道那幢事了。原本以为一心一意待她的夫君足足瞒了她十年,却又一朝戳破,那该是怎样的滋味。而今,在魏家近乎绝后之时,又忽然凭空冒出了这样几个庶出的儿女,该高兴还是该悲哀呢?我太能体谅娘亲。
    “娘亲不用烦心,余下的事都交给雪阳去做吧。”
    娘亲点了点头,想必她仍不想提及此事,她将话锋一转,抚了抚我的头,欣喜地对我道:“你这是又回来了么?我让宫人去收拾。”
    “不。”我摇了摇头,“我要回清霜殿,皇上在等我。”我略微停顿,犹豫了片刻,还是觉得不该再瞒娘亲,低着头如实道:“娘,我有身孕了。”
    “真的,有多久了?”
    娘的眼神中并无责备,眼角眉梢尽是喜色,我忽然觉得如释重负,“一月有余了。”
    娘走过来,绕到我身后,伸手摸了摸我的小腹,喃喃道:“你可要好好听你娘亲的话,不要让你娘亲怀着你太吃力。等你出来,外祖母让人给你做好吃的,金桂糕、莲叶羹还有珍珠翡翠汤圆,这些可都是你娘亲喜欢吃的,你将来也一定喜欢。”
    听着听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哭。
    娘亲抬头,许是见我眼中带泪,凝神望了我片刻后,道:“娘亲还是那句话,娘只要你过得好……如今有了孩子,他待你应是要更温存些。前夜他将你从火场中救出,你不省人事却念仍着娘亲,他便命人请我过去看你。他好像也受了不轻的伤,可他寸步不离守在你身边。娘亲这么多年也不枉百活,娘亲看得出他是真的担心你……他看你的那种眼神,比你爹爹当初的要真挚千倍万倍。再说,如今有了这个孩子,他待你应该更要温存些……”
    看样子,娘亲应该不知道皇祖母的筹划,我不愿娘亲担忧,便也没有告诉她。
    我要走之时,娘亲又留我,“你如今有了身孕,待在外头娘总觉得不安心,十月怀胎不是件容易的事,真的不要娘亲在一旁照顾你?”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是回了清霜殿。
    我刻意没有让黄门通传,兀自悄声推开了殿门。殿中没有掌灯,暗沉沉的一片。我望了许久,才注意到他正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弯月出神。
    月末的下弦月,只剩极小一弯,犹如吴钩,在滚滚浓云中时隐时现,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了。
    他许是听到动静,忽然转过身来,那一瞬我在他眸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诧异与欢喜。他怔了许久,久得好像阅尽了沧桑红尘,他笑了笑,终于挤出一句话来,“你回来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他,不自觉复述着他的话,“嗯,我回来了。”
    

☆、第77章 真假意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目光如灼。犹如沉沉夜幕间独垂着的星子,璀璨夺目。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微微侧过脸去,随口问了一声,“皇上怎么不点灯?”
    他怔了一怔,连忙唤宫人,“来人啊!”
    宫人鱼贯而入,持着蜡扦将殿内的烛台如数点亮,清霜殿瞬时一片通亮。烛火掩映下,他的目光愈发不避讳。我先是将头渐渐低下,却在他即要垂眸之时,然后忽然抬首,凝视他片刻后,冲着他璀然一笑。
    我眼见着他微沉的面容上倏地漾出笑意来,从唇角到眉梢,全然一副喜出望外的情态。
    我并不意外,他上回费尽心思投其所好地讨好我,可我却不为所动,从始至终没有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我虽不能肯定刘崇明待我有多少真情,可我却明白,对于刘崇明这种意欲征平四海八荒的人来说,那些不曾得到的东西对于他们而言,都有一种极致的喜好。
    他笑着朝我走近,双手扶住我的手臂。待隔得近了,我才闻到他身上竟有一股酒气,他一向克己制欲,极少饮酒,何况如今他身上还有伤。
    “皇上身上有伤,还是少沾些酒的好。”我仰头淡淡道。
    “你这是在担心朕?”刘崇明眼角眉梢尽是笑意,说着他又欺近一步,握住我的双肩,笑吟吟地又问了一遍,“你是在担心朕,对么?”
    我没有回他,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他的眸子。
    我的余光扫到了一旁的李庆德和桃枝,只见他们二人正小心翼翼地垂受候在一旁,偶尔抬起头来瞥上一眼,生怕我和他又吵起来。只是这回我不会再与他争执,我已经做好了假意逢迎的打算,我要趁他疏忽之际,偷偷将虎符偷来。
    “我乏了,睡吧。”
    刘崇明“嗯”了一声,便吩咐宫人伺候洗漱更衣。
    他伸开双手站在我跟前不远处,桃枝和另外两个宫人,帮他将常服的外袍解下。可才揭开,便可看见白色中衣上的血迹,鲜红伴着结了痂的紫黑晕开一团,很是触目。
    李庆德一见,慌了神,连忙吩咐道:“快、快,快去叫御医过来!”
    刘崇明瞥了他一眼,有些不悦道:“不必这么大惊小跳,不过是些皮外伤。”
    不一会儿,太医匆匆忙忙赶来。刘崇明的中衣黏在伤口上,结了些痂,得先将它从伤口上剥离,我在一旁看着都疼。
    我正看着,忽然桃枝走过来,温言对我道:“娘娘有身孕在,不宜见这些血腥的东西。奴婢带您去外殿。”
    我不走。
    她又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我还是不走,依旧死死盯着他的后背。尽管这殿中浓浓的血腥气已让我有些反胃,可我不知为何,就想看看,他究竟伤成了什么样。
    太医先用丝帕将他后背的血渍清净,丝帕在银盆中一遍遍地洗涤,足足染红了六只银盆中的水。待这时,我才看清,他挺得笔直的后背上有一大片青紫色淤青,我想那应该便是殿中的梁木砸在他身上所留下的。而在那淤青的最深处,引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十几处簪子的伤痕。我这时才意识到,我当初下手是多么的狠。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许多许多刀剑伤过的印痕,有些我还能分辨出,是他在猎宫时的伤口。我看着他,心里有些难受。
    我与刘崇明同寝在清霜殿,虽说北汉开朝以来,从未有过后妃留宿清霜殿的规矩,不过殿中的宫人已经见惯不惯了。
    他在我身边侧卧,背朝着我。入夜已深,我难眠。绛色绉纱灯的微光印在他雪白的中衣上,我的指尖有些不自觉地抚上了他的后背。“疼么?”我轻声问,可他已经入眠,这句话我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这不算什么,早年朕征战在外,身上挨得刀伤剑痕没有千处也有百处。”他漫不经心地开口,我以为他睡着了,没想到他还醒着,我不由得一惊。
    他翻身朝向我,我的脸与他近在咫尺,他口中的气息全都吐在我脸上。他带着笑意望着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蹙眉,然后拉过我的手,抚上我的手臂。
    他手掌的温度在我手臂上漫开,他若有所思道:“朕记你这儿有一道疤,即使它现在不见了,可朕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它的轮廓。”
    “往事就不要再提了。”我的心忽然抽痛,忽然记起当年在猎宫之时,爹爹派人刺杀他,我和他在峭壁的凹穴□□度了一夜,那时他伤重口干,意识朦胧口中却仍喊着要喝水,我没有法子,只得将手臂割破,用血去替他解渴。只是后来我因药假死,这道伤疤也随着身上其余痕迹一起逐渐淡去。
    “朕今日有些恍惚,好似忽然回到那年冬猎……”
    我不知为何,心里特别不想提起冬猎时的任何往事,我翻过身去,用背朝着他,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不早了,睡吧。”
    他没有就此打住,仍道:“朕一直在想,朕定是当初饮了你的血,你的血流在朕的身子里,流入朕的肺腑心肝,朕才会疯了似地爱上你,从此眼里心里全都是你。”
    我微微一怔,他忽然那试探着从身后将我怀住,我怕扯着他的伤口,没有挣脱。他得寸进尺,手开始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游走。我有些害怕,一时不知道如何举动,可在这时,他的手却忽然停住,停在我的小腹上。
    “你说我们这个孩子会是个皇子还是公主?”
    我没有答他。
    他将下颌抵在我的颈窝,用他听起来有些酥麻的嗓音,在我耳边柔声道:“朕希望是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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