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养妻日常》第105/130页


  若以我自己的本性来论,我也不喜茹这些带腥膻的食物,可若是将要被饿死,而它恰又能救我的命,我便非吃不可。”
  唐逸终于听进去了一点,却是轻轻摇头,唇上那才生的新须仍还茸毛一样,配着他清俊的面庞,倒有些滑稽。他道:“站在你的角度上来看我,自幼有最好的夫子倾囊相授,出有仆,入有婢,入过殿试不必到翰林院坐冷板凳就能做正三品的官职,普天之下,有朝以来,也再无人有我这样高的起点,而那起点是唐牧给的,所以你认为我就该如你,如许叔叔、熊贯等人一样,誓死忠诚于他,不问对错,是否?”
  陈启宇摇头:“并不是你就该忠诚于他。我只是想说,身为男子,二十年寒窗苦读,若光凭升官发财这样的信念,是不可能支撑得下来的。读书人总有报家国的心,你不比我总要肩负养家重任,凡事总要瞻前顾后,委曲求全。
  你有一个二品大员做叔叔,一个阁老是爷爷,什么事情做不得?什么路走不得?十多年寒窗时心曾有过的理想,比我更容易千万倍就能实现。我恨不能自己是你,若我是你,我永远都不会为了一个妇人而放弃这能轻而易举就实现理想的机会。”
  唐逸听完一笑冷笑,昂首,抬脚蹬在那凳子上,瘦而高的少年郎,低眸蔑扫陈启宇一眼道:“当初韩覃放弃你,实在是再明智不过。”
  陈启宇见唐逸已起了抵触的心,遂也不肯再劝下去。清高与固执有时候是一回事,而豁达和世俗也可相齐并论,他一个穷家孩子,跟着唐牧五六年,看他的行事作人,学他的处事哲学,谦虚,卑伏到泥尘里,想升官发财,亦想建功立业。骨子仍还清高,但灵魂已然豁达无比,对于唐逸,是加杂着鄙夷的可怜。
  *
  眼看已是腊月中,年关临近,淳嫂整日跟着唐牧在外忙碌,韩覃在忠日坊开的炭行如今生意兴隆,虽她不曾接过宫里的生意,但只要朝中官员,皇亲国戚们听闻那炭行是唐阁老家夫人开的,自然都要照应一番。
  年关这一口是炭行生意最火的时候,掌柜蔡金雇了七八辆大车,十几个搬货的苦工,一天仍是忙的焦头烂额。韩覃自打回京之后,每日都在炭行楼上亲自照应下单,临近小年,更是把柏舟与芳姊等人齐齐拉过来前后照应。
  小年这一天一直从五更天亮忙到中午,众人才能歇缓一气。韩覃正在兑单,便见大壮拖着条腿一步步挨上了楼梯,上楼来脱掉头上黑乎乎的脏帽子抹把脸,唉叹一声,却是塌肩躬背望着窗外。韩覃也知他仍是在想乔惜存,过去替他拍过了土,扶着在窗边椅子上坐了,怨道:“我请你来,是叫你来替我管人的,你倒好,苦的累的,脏的重的皆冲在最前面,那雇来的人想抢着干都抢不来。我仍给你开着一样的工钱,你这又是何苦?”
  大壮揉着自己那条砸了又重接过的腿道:“若是我的腿未被砸折过,力气当比如今更多,可惜好好一个人叫这条腿带累,连惜存都不肯要我了。”
  韩覃也知这些日子来大壮一直想着乔惜存,认为是自己折了腿,乔惜存才不肯要他。她劝道:“你这几天再别下苦力了,好好在后院呆着修养几日,也将自己倒饬倒饬,洗个澡,把我买来那新衣都穿上,过得几日若乔惜存还不肯来接你,我亲自往她家找她去。”
  乔惜存所仰仗的那些太监们,当初那个刘锦已经叫皇帝给剐了。再上来一个马骥,听闻前几日也死在诏狱了。这些阉人们,自有朝以来,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如今司礼监也废了,东厂也没了,总算个个儿夹起了尾巴,不能再为祸朝纲。
  若说以如今的大壮来论,只要韩覃替他置处小院,再叫他管着这间炭行,要寻个样貌平常但贤惠的娘子并不成问题。可大壮的心里只有乔惜存,虽叫人家赶了出来,每天总还要到乔惜存家门上张望一回。韩覃看在眼里,却也无可奈何。
  她下了楼,从后门上出去,准备一人逛到相邻不远的药铺去替大壮买几贴缓腿疼的膏药来,才走到巷口,便见淳氏一身男装,疾步匆匆也往那药铺中去了。淳氏虽是个妇人,但行步走路皆是男子形态,于人群中十分的显眼。她多日不曾见过淳氏,正准备追上去与她打招呼,谁知她已经左右四顾着出了门,手中提着几包子草药,疾步离去。
  自打从城外回来,韩覃几乎没有断过药。而且药皆是唐牧自己开的方子,淳氏抓药,春心熬了端给她。韩覃一直未曾见过自己的药方,她暗猜淳氏抓药,必是要抓给自己的。此时见她走了却也不追,转而进了药铺。
  她这些日子常在忠日坊各处走动,给各家都送了些炭。各家自然也曾风闻这炭行的东家是那位阁老家的夫人,又见韩覃貌美而亲和,彼此路过皆要点头。韩覃还未进药铺,那掌柜便迎了出来,笑着连声叫着韩夫人,便揭起柜台盖板将她迎到了里头,笑盈盈问道:“夫人是要抓药,还是过来与我聊聊天儿?”
  韩覃亦是笑着应合道:“亦抓药,亦准备与掌柜聊一会儿。”
  不是同行,彼此为邻,相互走动聊聊生意光景也是常有的事。掌柜请韩覃在内间坐了,见有人进来抓药,又忙忙的迎了出去。
  韩覃站起来,踱步到药房,见有两个小郎中一个提着戥子,一个拿着药方正在抓药。见她进来,皆躬腰一礼,却也不多话。韩覃亦是一笑,昂首从一排排药匣边走过,到那铺着油纸的大案上时摸得一摸,见钉子上戳着许多药方,趁着这两孩子不注意,将最上头那张抓了下来。
  淳氏才走,再无人进来,这方子还是唐牧的字,显然就是唐牧开的方子。韩覃头一回作贼,虽表面上风清云淡,出了药铺却也是两手心的汗。
  她多走几步,另寻一家新开的药铺进去,要请个郎中替自己看看方子。这家掌柜却是个年轻人,眉清目正还有几分斯文气,他笑嘻嘻伸了手道:“夫人倒是瞧着眼熟,您这方子让我来看看可好?”
  韩覃与所有人一样,总觉得郎中就该皱纹多一点,胡子多一点才能信得过,犹疑着问道:“你们铺里可还有年长些的郎中?”
  这郎中笑了笑道:“不瞒夫人说,这家药铺正是我自己开的,虽医术不够精湛,但寻常的头疼脑热我还是能诊得的,若您肯信我,就让我替你瞧瞧这方子,如何?”
  韩覃犹豫了片刻,将药方递给了他。这郎中接过方子,请韩覃在墙根的椅子上坐了,自己也出柜台坐到她旁边,看了片刻道:“这是夫人给自家开的方子?”
  “郎中此话怎讲?”韩覃反问道。
  这郎中一笑道:“避子汤这药是十分常见的,大户人家开它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不过夫人这方子有固有守,是个十分良善的方子。我学医多年也从未见过,若夫人不介意,能否容我自己誊上一份?”
  韩覃脑中嗡的一声,却也不动声色,顺着这郎中的话儿反问道:“这避子汤果真管用?”
  郎中这下总算明白了,这位年轻夫人不知从何处得来这方子,怕用到妾室们身上不够保险,要专门出来寻个郎中吃定心丸。他忙指着药方上几味药材解释道:“夫人您瞧,如黑木耳、柿蒂并油菜籽等物,皆是避子良品。且这方子中没有水银、红花与麝香等寒凉之物,是个温补而又能避子的良方,若夫人愿意,我要誊一份留下来,您可看好?”
  自成亲以来药汤不断,唐牧整天逼着春心端给她的,竟是避子汤。
  “无事,你去抄吧。”
  那回在京郊两人办事儿时,唐牧本要弄到外头,韩覃还抱着他说想要个孩子,心以为他是愿意了,谁知一回到京城,他便仍开了避子汤给她吃。韩覃咬牙闭眼坐了半晌,听一阵脚步匆匆连忙站了起来,接过药方问那郎中:“郎中,这药若是吃的久了,是否会永远不能生育?”
  郎中忖了片刻道:“自然会!”
  韩覃险些站立不稳,自他手中抽过那张方子才要出门,便听内间一个声音叫道:“二姐姐!”
  韩覃回头,便见韩雅穿着件绛色碎花棉布长袄,梳着妇人髻,头上只得一根木簪,但面色光亮,倒比原来在韩府时好看了许多。她手里端着只箩,箩内满满的僵蚕搁到了柜上,出柜台拉着韩覃的手叫道:“我竟不期能遇见你。”
  两姐妹拉着手坐下,韩覃反问道:“你不是去了秦州,怎么会回京城来开药店?”
  韩雅回头扫了那秦显一眼,撇了嘴道:“还是有唐二爷的几个人相护着,到了秦州之后他们秦家才免强让我进了门。可公婆还记着当年我娘侮辱他们的仇了,一天好日子也没给我过过,倒是白搭钱在那里置了一处药店。后来我们见日子难过,而我手里还有些积蓄,索性就重回京城来,在这里开家药铺,虽如今苦一点,可慢慢熬一熬总会出头,是不是?”
  韩覃再回头,那秦显连忙揖礼唤道:“二姐姐!”
  她手抖的厉害,捏了捏韩雅的手道:“我恰就在不远处开炭行,既回来了,明日往我炭行来,咱们姐妹聊一聊。”
  揣着那张药方出了秦显家的药铺,她也不往炭行去,径直一人穿城回了怡园。她远远见巩兆和与熊贯等人皆在饮冰院外,心知此时唐牧只怕已经回来了,遂自后院绕进去。
  隔着屏风,韩覃隐约能瞧见厅里除了唐牧与刘瑾昭外,还有一个老内侍。那内侍恰是她上一回入宫的时候,要她往外通传消息的那个。唐牧站在窗前,刘瑾昭坐着,那老内侍垂手躬腰,屏息站着。
  内侍道:“自打牛素偷偷减了皇上香囊内的颠茄,皇上晚上终于能睡两个时辰,厥过去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刘瑾昭一声冷哼:“这倒好,他有更多的精力批阅奏折了。若身体再好起来,放权内阁独立批阅奏折就更加没有指望了。
  这样下去不行,你得想办法叫你那些干儿干孙们把他引到永宁宫去住上一宿,或者韩清姑娘能受孕,有胎孩子,咱们也算有备无患。”
  唐牧摇头,转过身来扫了一眼屏风,他肯定已经听到韩覃的气息,却并不在意。
  韩覃静静的坐着,揉着手中那张药方,直到刘瑾昭和那内侍离去之后,才将那药方攥紧在手心,转出屏风问唐牧:“皇上的晕厥还未好?”
  唐牧簇眉笑望韩覃,似是而非答道:“只怕还需要些时日。倒是你,总算肯放下你那炭行的生意,回家来照应照应我了?”
  韩覃一笑:“你不是也很忙,十天之中,至少八天宿在外头。”
  她转口仍是诱问唐牧:“我方才听那老内侍说牛素偷偷减了香囊内的颠茄量,可见他那香囊内仍还是有毒的。二爷您这样做又是为何?难道您不想叫皇上的身体好起来?”
  唐牧在屏风前缓踱着:“他若身体好起来,倒要拖慢我们内阁办事的效率,所以不如先拖一拖,缓一缓,待我们着手处理了南京的事情再说。”
  “可我方才还听刘瑾昭说什么幼帝不幼帝的,二爷你们如今的打算,是想让皇上留个后嗣,然后就让他拖着病躯慢慢死去,到时候你们内阁辅幼帝而治国。没有皇上拖慢内阁理政的速度,只怕二爷想要治世的理想,就能很快实现。”
  唐牧摇头:“那是最坏的打算。若皇上如今就肯放权内阁,辅他比辅幼帝更容易。”
  “可你还是有这个打算。皇上之所以不肯放下权力,是因为他从小受的教育便是,这王朝天下是他的,他得对天下的万民负责,对士庶负责。朝臣有忠有奸,奸者远之,贤者近之。可既身为一个凡人,他没有神的眼睛,当然也就不能肉眼辩忠奸,他不能辩忠奸,不知道谁是贤臣,谁是奸佞,所以才要事事躬亲,生怕要叫奸人所误,而愧负于这一国的百姓。你做君王的时候,想必也是如此所想,若是当时的你,肯放权内阁吗?”韩覃问道。
  唐牧摇头:“不能。”
  韩覃缓揉着那张药方道:“这就对了。你做不到,他也做不到。所以你最坏的打算便是要辅幼帝,到那时,你做个集权首辅。这也正是你不肯把皇上香囊内的颠茄全去掉的原因,对吗?”
  “韩覃,关于朝政,这些皆不该是你管的事情。你只需记得,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何种地步,我必会护你一世平安就好!”
  韩覃冷笑着铺平了那张药方,展给唐牧道:“你只打算让我一世平安,可没有想过将来会有后代子嗣,概因你知道无论是辅李昊还是辅幼帝,以你如今渐渐狠戾独断的手段来说,都不可能会有善终。所以才一直给我服避子汤,对不对?”
  唐牧显然也十分吃惊:“这东西,你从那里拿来的?”
  韩覃往后退着,指着唐牧道:“我当初愿意嫁给你,是因为你说你能让普天下的士庶过的更好,让男子们能挺起脊梁骨,让妇人们都能堂堂正正行走于天下。可我没想到那代价会是永远都不会有我自己的孩子,二爷如今的手段太可怕,行事也叫我胆寒,我不想再这样不明不白的过下去,吃药吃到要终生不能生育都不自知,还傻傻的吃着你的药。
  我要与你和离!”
  “韩覃,你就是我的孩子,我会一直养着你,只随你的欢喜自在,为什么必须得生个孩子?”唐牧反问道。

☆、第85章

  韩覃往后退着,不可置信的望着唐牧:“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孩子。”
  “你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孩子。我此生不想再与你之外的任何人有牵绊,有感情,仅此而已。”唐牧声音颤着,是少有的怒喝。
  过了多少年,他才忘掉那个孩子,那个陪他一起死的孩子,转而将感情寄托在这一个身上。那总在窗子里眨巴着眼眼盼望他回来的眼神,到如今想起来还叫他心悸。他只有那一个孩子,却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到最后还要让她肩负国破家亡的痛苦。
  “和离!二爷,我们和离吧,我等着你的放妻书!”韩覃疾步进了内院,略微收拾了两件衣服,见春心尾随了颤颤兢兢的跟着,屏息片刻才道:“你是二爷的人,不必跟着我的,快走吧。”
  只一个小包裹而已,韩覃独自一人出了怡园。唐牧仍在那窗前站着,身后淳氏进来问道:“二爷,可要人跟着夫人?”
  唐牧摇头:“不必,让她自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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