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全集.com》第593/683页


罗艺不在乎李密的示好行为,对于这个咋咋呼呼的“盟主”大人,他半点儿尊敬都欠奉。但他却忍不住将对方的信放在书案边,一看再看。信中所提的罗成,正是他失散了大半年的儿子。这半年来,罗艺的心几乎都空了一半儿。有时听人说儿子在窦建德麾下做县丞,有时又听说儿子恼了窦建德,挂冠离去。每次有类似消息传到幽州,他都会担心上许多天,同时对李旭的恨意又增加几分。而现在,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去了李密那里,准备借李密麾下的兵马北上,与自己南北夹击昔日的敌人。并且,通过信使的口,罗艺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成熟了许多,并且身边有了一个来历极其神秘,却温柔异常的女人。

“这小子,娶了媳妇,也不跟我这当爹的吱一声!”又看了一遍李密的来信后,罗艺笑着骂道。此刻,他心中不但有对未来的憧憬,还有一个父亲对儿子即将长大难以掩饰的骄傲与满足。他罗艺之所以争这个天下,还不是全是为了孩子们么?想到将来儿子罗成坐北朝南,挥斥方遒的模样,他就觉得现在的选择都是正确的,所有付出也全都值得。

无论别人怎么劝谏,他都不准备再改变主意。这些人总有一日会理解他今天的选择,并从中分享到应得的收益。包括那个远道归来的步兵将军,罗艺没想到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鲜卑后裔,此人居然对中原和塞外分得那样清楚。自从回到蓟县后,就三番五次提出反对意见,三番五次被自己当众呵斥却屡教不改。

想到爱将的执拗模样,罗艺不得不再做一些补充措施。步兵将军回蓟县时,所带领的那一千虎贲都是他的嫡系。如果实在没法劝服此人,罗艺将不得不剥夺其调动兵马之权,免得这个倔强的家伙哪天想不开作出什么导致抄家灭族的事情来。

“来人,传本帅将令!”罗艺抓起一支令箭,犹豫着喊道。他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不但是心腹亲兵,还有几名将领和幕僚都跟着跑了进来。

一股不祥的预感立刻涌现在幽州大总管心头,强压着涌了满脸的震惊,他厉声喝问。“孤只是喊亲兵进来,这么晚了,你们都跑来干什么?”

鹰扬郎将卢矩、怀化中郎将范恒大、行军长史秦雍、虎牙郎将曹元让,几乎留在蓟县的幽州军高级将领都陆续跑进书房。涌动的人头让罗艺心中稍微安定,他知道,如果有兵变发生,肇事者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心腹阵容保持得如此齐整。

“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秦长史,到底什么事情让你们如此慌张?孤平时说过的话呢,忘了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一道跑来到底干什么?”安定了心神之后,罗艺又迅速恢复了虎贲大将军的威严,目光从部将们的脸上逐一扫过,同时大声质问。

他看到了无穷无尽的震惊和忧伤,挂在每个人的脸上,无论年青一代还是正在老去的一代,几乎个个发自赤诚。片刻后,他在自己心腹长史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答案。

“禀,禀告大将军。步,步校尉,步校尉自刎了!”老长史秦雍抽泣着汇报,根本没注意自己口里所说的都是大伙多年前的旧官职。

第五百零八章 无名(16)

“什么?!”罗艺腾地一下站起身,抓住老长史秦雍的衣襟喝问。他身材魁梧,膂力非常人能及。此刻虽然是单手发力,也将秦雍硬生生从地面上提了起来。被衣领勒住脖颈的秦雍登时脸色被憋得青黑,双臂无助地在半空中挥舞。直到几名同僚一齐上前扯住罗艺的胳膊,才喘过一口气,泪流满脸,“步,步校尉自尽了!”

“步校尉,你是说得步兵?”罗艺无力地松开手,后退半步,重重再度跌回自己的座位。

“是步将军,壮武将军步兵!”老长史秦雍抹了把脸,喃喃地回应。

“你们确定过了?是他?”罗艺仍不甘心,待着几分期待追问。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四下里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沉默。在沉默的哀伤之中,虎贲大将军罗艺的脊背迅速驼了下去。半晌之后,他苦笑着抬了抬手,“别干站着了,走吧,跟我一道去送送步将军。”

众将领们轻轻点头,跟在罗艺身后慢慢走出帅府。天已经渐渐开始变暖了,几株早春的杏花从墙角上探出头来,被灯光一照,鲜艳如火。风吹过,立刻有雪片一般的花瓣簌簌而落,绕在人身体边,衣袖上,久久不肯散去。

校场附近早已站满了人。闻讯赶来的将士们将步兵的临时居所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都不相信素来以勇武闻名的步将军是自杀身亡的。步将军正直,勇敢,打仗时候从来都是冲在队伍的前面。这样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他又何必用自杀来逃避现实?

见到罗艺到来,弟兄们默默地让开了一条通道,目送自家主帅走入步将军的居所。如果说在虎贲军弟兄们心中,还有谁威望比步将军高的话,那就只是主帅罗艺了。在大伙的印象里,罗将军当年比现在的步将军还正直,还勇敢,还宁折不弯。

但两个同样很正直的人却未必合得来。跟着罗艺身后的秦雍等人都知道,壮武将军步兵被主帅冷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日子,大伙都在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军营这边,以免性情刚烈的步将军因为三番五次被自家主帅斥责而作出什么铤而走险的事情来。却谁也没想到,他用这种最激烈的方式来抗议主帅的固执。

作为一个传统的军人,自杀是一种非常懦弱的行为。正所谓文死谏,武死战。真正的武者无须像谋士那样,因为受到了主公的冷落或者谏言被拒绝,便以生命捍卫自己说真话的权利。他们的归宿应该在沙场,哪怕受到了猜疑,哪怕是心中有难以忍受的委屈,他们也应该单枪匹马冲到敌军当中,轰轰烈烈地厮杀一场,轰轰烈烈地倒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地抹了脖子!

但虎贲军中众将却无人敢瞧不起步兵的选择。哪怕是像曹元让这种嚣张的年青人,尽管平时非常不屑老将们的迂腐,面对着那具平平静静倒下的尸体时,目光中也充满了敬畏。

也许是出于对于二十多年戎马生涯的留恋,临行之前,悍将步兵曾经仔仔细细擦拭过自己的铠甲。从护肩到护胫,几乎每一片甲叶都擦得一尘不染。所有铠甲组件以及头盔、护面都摆放在矮几一角,端端正正,伸手可及。仿佛只要闻得战鼓,甲胄的主人随时都可以披挂起来,重新走上战场。

但是,那具倒在铠甲前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再听见鼓声了。在二十多年戎马生涯中杀敌无数的步将军给自己的那一刀同样干净利落。据红着眼睛的亲兵交代,当时他们只听见很轻微的一声金属落地,冲进来后,便看见了自家将军倒下的尸体。不是大伙不想阻拦,是步将军根本没给任何人阻拦的机会!

“他去之前,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没有?”听完值守在步兵尸体旁边亲兵们的哭诉,虎贲大将军罗艺长叹了一声,不甘心地追问。

“没,没有!”当值的队正抽了抽鼻子,哽咽着回应。“往常巡视完了军营,步将军都习惯一个人坐一会儿,记录下当天所发生的事。我们给他磨好了墨,就退了出来!然后,然后……”

他说不下去了,心里又是哀伤,又是惶恐。虎贲铁骑军规,如果将领战死,他的所有亲卫都必须战死以殉。而步将军却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戎马生涯。对于亲卫来说,大伙该做些什么呢?一道去战死么?可放眼周围,哪里有敌人的影子?

“你先退下吧。不要走得太远!”罗艺又叹了口气,低声吩咐。他快步走到心腹爱将的书案边,希望从留下的文字中得到一点解脱。却发现对方只在桌案上留下了一叠干净的绵纸,洁白如雪,零星溅着几点殷红。

那几点殷红如火星一般,灼痛了人的眼睛。刹那间,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步兵的想法,除了虎贲大将军罗艺自己。

如果选择战死,步兵将军下一次战斗将会面对博陵军。他将从背后会冲进正在抵抗突厥狼骑的博陵精锐当中,用长槊刺杀数十名替他卫戍长城的人,然后被对方在蔑视中用乱刀剁成肉泥。

那绝不会是步校尉所希望的归宿!“长城有隙,虎贲无双”,当年的虎贲大将军罗艺正式凭着这八个字,将无数像步兵一样的年青人吸引到了自己麾下。作为幽州大总管的罗艺可以把自己当年的誓言扔进垃圾堆,作为铁骑的一员,步兵却无法策马从背后践踏二十年前的自己。

只是,他这样做,除了捍卫自己的理想外,还能起到什么效果呢?罗将军不会放弃自己的雄图霸业,虎贲铁骑的其他宿将也无法忘怀博陵军击杀他们儿子的仇恨。那些因为争夺天下而引起的仇恨早已经在人心中发了芽,疯狂地开枝散叶,遮住了人的心脏、嘴巴和眼睛。不看到李仲坚这个人的毁灭,理智不会重新回到那些躯体中来。

在爱将的遗体边徘徊了许久之后,虎贲大将军罗艺吩咐部属以军礼将爱将葬在了安乐郡的长城脚下。那里有一段长城被鲍丘水冲破了道缺口,将步兵葬在那里,刚好可以满足他生死守卫长城心愿。

得到了罗艺的特许,当晚在步兵居所值班的十几名亲兵都退了役。作为护卫不周的惩罚,他们将一生守在自家将军的陵墓旁边,结庐而居。为了替长眠于此的将军排解寂寞,亲兵们移植了很多野杏树到陵墓周围。随着天气的转暖,整树整树的杏花陆续绽放,陆续飘落,纷纷扬扬地洒在墓碑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在有心人的努力下,整个事情带起的风波迅速被消解于无形。很快,幽州将士们便不再议论步兵将军的死因,以及他到底有没有什么未了心愿。他们注意力被已经燃烧到家门口的战火吸引了过去,每天的议论声里透着紧张和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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