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最后的荣耀全集.com》第18/161页


弹琴台位于忠州西北约四公里的犬门山上,是一块高约二十余丈的石台。相传这里是古代琴圣于勒弹琴的地方,从弹琴台可以俯瞰达川江与汉江交汇处。江水翻腾,煞是壮观(《湖西左邑志·忠州牧·古迹条》)。如果申砬打算在这儿弹琴,算得上一处风雅;可是要打仗,这个地方可实在不太合适。

鸟岭在忠州城东南,日军肯定也是从东南方向而来。申砬把大军摆在西北列阵,根本无法遮护忠州城,更无法在战况不利时退入忠州。更何况,弹琴台不过是个方圆数里的弹丸之地,它的北面是波涛汹涌的南汉江,西面是同样波涛汹涌的达川江,兵法上是个名副其实的死地。倘若战败,东南北西四方皆断,全无退路可言。

朝鲜军把主力摆在这里,任何一位中国人看到,都会脱口而出:“背水一战。”

申砬要在这忠州城下重演战神韩信的经典剧目。

公元前204年,韩信兵出太行山井陉口,挡他面前的赵军在数量上占有优势,形势十分危急。于是韩信背对挠蔓水列阵,与敌人展开对攻。最后汉军置于死地而后生,打败了赵军,造就了背水一战的传奇战例。

很多人有一个误解,以为所谓“背水一战”,就是在绝境里迸发出勇气,打垮对手。事实上,韩信背水一战的目的,不是打败敌人,而是让汉军维持住阵线,不致被优势敌人击溃。他真正的杀招,是事先派人迂回潜入赵军大营,突然换上汉军旗帜,让赵军误以为后营遇袭,阵脚大乱。这才获得了胜利。

所以想要重现背水一战,必须具备三个基本条件:第一,士兵要对指挥官拥有绝对的信赖;第二,双方实力对比不能太过悬殊。这个悬殊,既指兵力数量,也指双方的武器装备;第三,要有其他配套的计划。否则光靠险入绝境迸发出的勇气,根本无法持久。

这三个前提,申砬这三点一条都不具备。这位读书不细的大将,只是机械地把士兵们驱赶入死地,然后等待着奇迹发生。没有后续计划,也不了解敌我双方实力的差距——他临走之前,柳成龙提醒过他,要当心敌人的铁炮,但申砬只当春风过驴耳。

对于朝鲜军这个列阵,日本人同样大迷惑不解——莫非这是个圈套?

这有可能,如果日军深入弹琴台附近,忠州杀出一彪人马前后夹击,那会是个麻烦的局面。

小西行长思忖再三,觉得虽然对朝鲜人的智商不能估计过高,还是应该谨慎点。他等到四月二十八日晚上夜幕降临,方才徐徐进兵。

第一军团兵分两路,一路由他和宗义智统领,总兵力一万两千人,穿过丹月驿,从达川里开始,沿着达川江畔一路进逼弹琴台;另外一路则由松浦、五岛、大村、有岛四名副将统领,总兵力六千七百,循小白山脉向北斜插,先去攻打忠州城,探明敌人虚实。如果忠州有伏兵,那这一路的任务就是缠住敌人,不让忠州支援弹琴台,如果没敌人,那就顺势占城,然后赶去弹琴台围攻。

日军分成两条锋锐的利剑,朝着弹琴台和忠州城气势汹汹地杀了过去。当他们快接近朝鲜军预设阵地的时候,日军突然大举火把,把四周照了一个透亮。朝鲜人黑暗中骤然见阵前升起这许多光亮,一时间陷入大乱。随即,这些不幸的朝鲜士兵又听到了奔蹄如雷,无数火球急速扑过来,更是骇破了胆,一路溃退而走。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先锋军不是日本人,而是朝鲜牛。原来小西行长用兵非常谨慎,精打细算,他采取了松浦镇信的建议,从四周田地里拉来许多耕牛,在他们的头上绑好火把,驱赶到阵前充当前锋。这样即使朝鲜人有什么圈套,也有这些牛当滚地雷的炮灰。(《松浦家记·小西行长记·对马征韩记》、《秀吉谱·征伐记》)

背水一战与火牛阵。在忠州这块地方,朝鲜人和日本人不约而同地重现了中国古代著名战例。

在火牛阵的冲击下,朝鲜人大败而走。日军趁机掩杀,一路枪声震天,硝烟弥漫,沿途的朝鲜步兵几乎一触即溃,慢慢都向弹琴台撤去。

宗义智一马当先,率领麾下部曲几乎是一路赶着朝鲜溃兵的尾巴打。快接近弹琴台的时候,申砬终于把心爱的骑兵队撒了出去,希望他们能一举冲破敌军的阵势。

宗义智看到敌人骑兵冲过来,先惊后笑。惊的是,原来朝鲜人还藏着这么一支骑兵;笑的是,对阵的朝鲜大将竟没听过长筱合战么?

长筱合战是发生在一五七五年五月二十一日日本长筱城的一场著名战役,参战双方是织田信长和武田信玄的继承人胜赖。在战役一开始,武田胜赖依仗自己的骑兵优势,试图突击信长的本阵。而信长调集了大批铁炮,藏身于拦马木栅之后。当武田骑兵开始突击时,铁炮队在木栅后拼命射击,结果导致武田军大败。

是役在日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铁炮手从这一役开始,彻底取代了骑兵的位置。从此日本进入了铁炮称雄的时代,再没出现过大规模的骑兵部队。这一次秀吉派来朝鲜的军队,干脆就没设骑兵编制。

现在朝鲜大将不光要背水一战,还要来一场长筱式的骑兵突击吗?那么就让我来重现长筱合战!宗义智那时候的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

其实,此时的宗义智和小西行长,表面上很镇定,心里还是小鼓乱打。

要知道,长筱合战虽然织田家的铁炮获得了胜利,但那是一场惨胜。武田骑兵的强大冲击力差一点就冲破了织田家的阵地——这还是织田家的铁炮手事先设置好了防御阵地。而现在的忠州盆地里,日军是进攻方,仓促间支不起来拦马栅,胜负还不好说。

但当朝鲜军的骑兵开始冲锋时,这两个人的担忧霎时烟消云散。

平原的确适宜骑兵驰骋不假,但还适宜做另外一件事情:种粮食。朝鲜的平原不多,不会空着作跑马场,都尽量开发出来用来种植作物。忠州盆地地势平坦,又靠着达川江,是难得的良田,种的都是进贡皇室的水稻。从忠州城到弹琴台之间,是分割成一块块的农舍稻田。田里一汪汪都是水,田埂上也长满了湿滑茂密的野草。

这种地形,骑兵别说站成一排冲锋,能让马跑起来都算是难得。朝鲜的骑兵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缰绳,象杂技演员一样走在狭窄的田埂与小路上,生怕坐骑滑入水田里去。

虽然此时已是深夜,但在这种狭窄地形下,日军的铁炮队根本不用瞄准,齐排射击就是。一时间枪炮交错,弹丸齐飞,朝鲜的骑兵们纷纷惨呼着从马上跌下来,滚落到水田之中。侥幸未死的,很快也被日军白刃加身,砍作肉泥。

步兵们全仰仗着骑兵当主心骨,此时看到骑兵被打得人仰马翻,都吓得肝胆欲裂,一步步被日军压缩到弹琴台以北的狭窄地带。他们的背后,就是波涛汹涌的南汉江,已经退无可退。

如果这时候朝鲜军迸发出绝境下的勇气,说不定还有一战之机。可就在这时,惊慌失措的朝军另外一侧突然枪声大作,一股日军从北边冲了过来,让原本就一边倒的局势雪上加霜。

原来另外一路日军迫近忠州城之后,发现这座城池四门紧闭,城头却没有多少守军。日军旋即兵分两路,五岛队以下三千人监视忠州,松浦队三千人从弹琴台另外一侧包抄敌军,恰好与宗义智队与小西本队形成包围网。

朝鲜军队在四面八方铁炮疯狂打击之下,士气彻底崩溃。哪里还能提起半分勇气,他们猬集在弹琴台四周,恐惧地大声叫喊起来。在密集的人群里,日军一颗子弹可以贯穿两、三个人,无数的血雾腾空而起,朝鲜士兵们一片片地死去,积尸如山。

穷途末路之下,终于开始人纵身跳入身后的汉江,开始是一两个,随即大批大批的士兵都跳了下去。所有谈及这段历史的史书,都不约而同地用了一个形容词:“尸蔽江而下。”

在一片混乱之中,申砬亲自上阵,试图杀出一条血路。可惜他越往外冲敌人越多。来回冲了几次都没办法,只能折回来,一脸仓皇地跑到江边,身边只剩下参谋金汝岉在侧。金汝岉本来身披甲胄冲在前头,申砬以为他要先逃跑,喊了一嗓子,金汝岉勒住马头笑了笑,说“吾岂惜死之人乎?”折返回来杀入敌阵,毙敌数十,又跑回主帅身边。

申砬知道事已不可为,长叹一声,与金汝岉一起投江而死——慷慨而壮烈,可惜再壮烈也是于事无补了。因为他的愚蠢与刚愎自用,忠州军团全军覆没。是役之后,汉城以东,朝廷再无可用之兵。

在如今的光州,有一大一小两块岩石,叫昆池岩。据说这块岩石旁本是申砬墓,每次有人骑着马走过,坐骑都迈不动腿。有一位将军听说了此事,专程跑过来指着申砬的墓骂道:你打仗打得这么烂,怎么死了还这么烦人。登时阴风大作,天降霹雳将昆池岩劈成两半,中有清泉流出。从此以后,无论什么人过去,都不会被阻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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