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百合》第15/24页


“您睡点觉吧,别病倒了。您的孩子,还有他本人,都要求您保重身体。多顾点自己,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美德。”
她打了个手势,把她丈夫托咐给我便走了。她的手势,若不是像孩子做的那样优美,若不是包含悔恨哀求的力量,就会表明她要丧失理智了。假如用这颗纯洁心灵的平素状态来衡量,她此刻的举动实在可怕,我真担心她会神经失常。等大夫又来看病,我就向他透露,我那洁白的亨利埃特引咎自责,心情十分痛苦。这种内情,尽管我谈得很婉转,也还是解除了奥里热先生的怀疑。他对伯爵夫人说,其实伯爵的病症势在必发,他站在核桃树下的这件事,与其说有害,不如说有益,倒是把病引发出来了,一番话说得这颗美好的心灵平静了下来。
整整五十二天,伯爵悬于生死之间。亨利埃特和我轮流看守,每人守护了二十六夜。多亏了我们尽心尽力,一丝不苟地按照奥里热先生的吩咐护理,德・莫尔索先生才算保住了命。具有哲学头脑的医生都很有眼力,只要看到在暗中尽责的美好行为,便会产生怀疑;奥里热先生也如此,他目睹我与伯爵夫人争着尽心护理,不免以审视的眼光观察我们,生怕自己佩服错了人。
他第三次出诊时对我说:“伯爵的精神状态很糟,得了这种病,尤其怕受刺激,一受刺激,性命就难保。他的性命掌握在大夫、看护和他周围的人手中。他们的一句话、一个惊慌的动作,都具有毒药的效力。”
奥里热一边对我讲,一边观察我的神态;然而,他从我眼神里看出的是一颗诚实心灵、一副坦荡表情。的确,在伯爵沉菏大病期间,我的头脑没有产生一丝邪念,而这类不自觉的念头,甚至在最清白的人的头脑中也会时常闪现。对综观整个大自然的人来说,一切都因同化作用而浑然一体。精神世界的运动,恐怕也遵循类似的原则。在纯净的环境中,一切都纯净。亨利埃特的周围洋溢着天国的芳香,谁有邪念,仿佛就会永远离开她。因此,她不仅标志着幸福,而且标志着美德。大夫见我们始终尽心护理病人,他的言谈举止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虔敬与感动,分明在暗想:“这才是真正的病人,他们把自己的创伤掩盖起来,置于脑后!”德・莫尔索先生十分耐心,十分听话,从不发牢骚,表现得特别顺从;可是,他身体好的时候,一件小事也要纠缠不休,前后变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位杰出的医生认为,这种现象对重病人来说是相当正常的。伯爵从前否定医道,现在却老老实实就医,其奥秘就在于他心中怕死;在这个英勇无畏的人身上,这又是一种鲜明对照。他怕死的心理,很可以说明他的多种怪癖;他这种新性格,也是在苦难中形成的。
我要向您承认吗,娜塔莉,再说,您会相信吗?这五十多大,以及后来的一个月,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在心灵的无限空间里的爱情,不正像美丽山谷中的大河吗?雨水、涓溪、湍流,都注入大河里;树木花草、岸边石子、?f岩峭石,也都坠入大河里;它容纳滂沱大雨,也吸收涓涓细流,因此水势逐渐浩大。是的,人一相爱,一切都通向爱情。病人的危险期过去了,对他的病,伯爵夫人和我也就习以为常了。伯爵的卧室本来非常零乱,尽管护理病人又常常添乱,我们还是把它收拾得整洁美观。不久,我们待在这间卧室里,就像两个沦落荒岛的人;因为,不幸事件不仅使人与世隔绝,还能兔除世俗之礼。再说,为了病人,我们俩也必须经常接触,换个情况就不行了。我们的手从前那么胆怯,现在为了服侍伯爵,有多少回互相触碰啊!难道我不应该支持和帮助亨利埃特吗?她常常像前哨士兵一样,顾不上吃饭;于是我给她端来饭,有时就放在她的膝上,让她匆匆忙忙地吃上几口,这就需要种种细心照料。这种场面,真像孩子在敞口的墓穴旁边游戏。亨利埃特吩咐我一定做好种种准备,尽量让伯爵少受罪;她还支使我干许多琐细的事情。病初危险期,大家都悬着一颗心,如同身临战场一样,也就不考虑日常生活中一举一动的优雅神态;任何女子,甚至最淳朴的女子,只要是在客人或家人面前,无论言谈、表情还是举止,都得彬彬有礼,直到宽衣睡觉时为止;亨利埃特则毅然摈弃了这种礼仪。鸟儿刚刚唱晓,她就穿着晨衣来替换我,有时不是给我机会重新看到那璀璨的宝物吗?我在狂热的希望中,还真把那宝物视为己有了。处于这种境况,她在保持庄严超逸的同时,能不随和一些吗?况且,在最初几天,伯爵生命垂危,我们俩密切的关系失去了任何感情上的意义,因此她并没觉出有什么不好;后来自然考虑了,不过,也许她认为若是改变态度,对她对我都是一种侮辱。我们不知不觉地顺应了这种变化,成了半真半假的夫妻关系。她对我,对她自己都很放心,显得十分超脱自信。我更深入了她的心,伯爵夫人又变成了亨利埃特。亨利埃特情不由己,只能更加爱这个尽力做她第二灵魂的人。只要我的目光流露恳求的表情,她的手就立刻任凭我抚摩亲吻。然而不久,我对此就不满足了,转而醉心于欣赏她那优美的身段,而她并不躲闪,在沉睡的病人床边一待就是很长时间。我们相互给予的微乎其微的快感,含情脉脉的眼神,怕惊醒伯爵而低声的交谈,我们的担心,不厌其烦议论的希望,以及两颗久久隔离的心完全相融的种种活动,这一切,在眼前场面的痛苦阴影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明。在这场考验中,我们洞悉了自己的心灵;然而,炽热相爱的人若是这样终日厮守,朝夕相对,感到生活不是太沉重,就是太轻松,感情往往就会疏远,甚至风吹云散。要知道,一家之主病倒,府中会乱成什么样子:事务全部中断,一切陷入瘫痪。他一个人生活节奏失常,就打乱了全家的生活秩序。虽说全副重担都在德・莫尔索夫人肩上,但应酬门面的事还少不了伯爵,同伯农打交道,跟商人洽谈,收账,这些都是伯爵的事。如果说伯爵夫人是灵魂,那么伯爵就是躯体了。于是,我干脆充任她的总管,既让她安心护理伯爵,又不让外面的事务遭受损失。她毫不客气地答应了,连一声谢谢也没讲。共同分担家务事,传达她的吩咐,这又是一层亲密的关系。晚上,我常常到她的房间,同她谈论她的收益、她的孩子;这样的谈话,又给我们的关系涂上一层临时夫妻的色彩。亨利埃特以多么愉快的心情,让我扮演她丈夫的角色,让我在餐桌上占据她丈夫的位置,派我去同园林看守人谈话,而这一切是完全清白的,但不乏内心的乐趣。天下最贤惠的女子,在找到既能恪守妇道、又能满足私欲的两全其美的办法时,就会产生这种由衷的乐趣。伯爵卧床不起,丧失了对他妻子、家庭的压力;这样,伯爵夫人便可以事事作主,有权关心我,给我种种体贴照顾了。她有一种朦胧的,也许还未及细想的念头,但话里话外却有意流露出来,向我揭示她的人品的全部价值,以及让我看到她如果被人理解,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在她身上发现这种念头,该有多么高兴啊!这朵鲜花,在她家庭的冰冷气氛中,一直闭合着,现在却迎着我的目光盛开,而且只为我开放。她以无限欢愉对我展现她自己,正像我以无限欢愉向她投去爱恋的新奇目光。生活的种种小事表明,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我。每逢我在病人床头守夜,睡得很晚,亨利埃特使最先起床,不让我周围有一点动静;雅克和玛德莱娜不用母亲叮嘱,自动到远处去玩;她还找出种种借口,争取亲手服侍我吃饭;总而言之,她服侍我用餐的时候,动作显得多么欢跃,像燕子一样轻捷,像猞猁一样敏锐,脸颊又是那么红润,声音又是那么颤动,这些不正是她心灵的流露吗?她常常疲惫不堪,然而碰巧要为我做什么事,她就像为她孩子一样,又会产生新的力量,立刻动起手来,显得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就像太阳发光一样,她是多么喜欢向周围施放温情啊!是啊,娜塔莉,有些女子,在人间就享有天使的天赋,像天使一样放射光明;默默无闻的哲学家圣马丁把这称为聪颖、和谐而芬芳的光明。亨利埃特确信我十分谨慎,便乐于拉开遮掩我们未来的沉重的幕布,让我看到她身上的两种女人形象:锁着的女人与自由的女人。锁着的女人尽管态度生硬,还是把我迷住;而自由的女人的深情,足以使我的爱情地久天长。这是多大的差异啊!德・莫尔索夫人犹如运到寒冷欧洲的梅花雀,被生物学家关在笼子里,忧伤地蹲在横木上,一声不响,奄奄一息;亨利埃特却像恒河畔树丛的鸟儿,在吟唱东方诗歌,又像活的宝石,在爪哇四季常开的大片树丛枝头跳跃。她的容颜更加秀美,精神更加焕发了。这种持续不断的快乐的激情,是我们两颗心灵之间的秘密,因为对亨利埃特来说,那位上流社会的代表――多米尼神甫的眼睛,比德・莫尔索先生的还要可怕。不过,她像我一样,以极大的兴趣巧妙迂回地表达思想,用谈笑掩饰她的愉悦,用感谢这种堂皇的旗号掩饰她表露的温情。
“费利克斯,我们让您的友谊经受了严峻的考验!神甫先生,我们可以让他像雅克一样随便,对不对?”她在餐桌上说。
严厉的神甫蔼然一笑,显然这位虔诚的人揣透了我们的心灵,认为这心灵是纯洁无瑕的;而且,他对伯爵夫人表示的敬意中,含有对天使的崇敬成分。这五十来天期间,伯爵夫人有过两次可能超越了禁锢我们感情的界限;不过这两次情景还遮着一层幕布,直到最终表白的日子才掀开。那还是在伯爵病倒的初期,有一阵她挺后悔,觉得不该那么严厉地对待我,剥夺我纯洁感情所享受的清白无邪的特权。一天清晨,我等着她来替换我,由于实在困乏,头倚墙睡着了。突然,仿佛有清凉的东西接触我的前额,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将一朵玫瑰花在我额上按了按;我醒来,只见伯爵夫人离我三步远,她对我说:“我来了!”我起身要走,向她道早安的时候拉起她的手,觉得她的手潮乎乎的,还微微颤抖。
“您不舒服吗?”我问她。
“您为什么向我提这样的问题?”她反问道。
我凝视着她,不由得红了脸,感到惭愧,说道:“我做梦了。”
还有一次,那正是奥里热先生最后几次出诊的日子,他明确说伯爵进入康复期。一天傍晚,我同雅克和玛德莱娜趴在台阶上,正用麦秆儿和钩针聚精会神地玩游戏棒。德・莫尔索先生已经睡了;大夫等人套车的工夫,在客厅里同伯爵夫人低声谈话。奥里热走时我却没有发觉。亨利埃特送走大夫,便倚在窗口,一定是趁我们没注意,看了我们好一会儿。黄昏时分天气挺热,天空一片黄铜色;田野隐约传来万物的鸣声,此呼彼应。一抹夕阳在屋顶上渐渐隐没,空气里飘溢着国中鲜花的芳香。回返的牲畜的铃声在远处回荡。在这温煦而恬静的时刻,我们怕吵醒伯爵,只好压低欢叫声。在衣裙??声中,我猛然听到一声强压在喉咙里的叹息,起身跑到客厅,看见伯爵夫人坐在窗口,用手帕捂住脸。她听出我的脚步,急忙摆摆手,不让我打扰她。我特别担心,还是走上前去,夺过她的手帕,发现她满脸泪痕。她逃进卧室,直到祈祷时才露面。五十天以来,我第一次引她上平台走走,并问她为什么激动。她却装出欣喜若狂的样子,说是因为听了奥里热讲的好消息。
“亨利埃特,亨利埃特呀,”我对她说,“我看见您哭泣的时候,您早已知道了这个消息;在我们两人之间,说谎话可是极端残忍的。刚才,您为什么不让我给您擦眼泪,那些泪水是为我流的吗?”
“当时我想,伯爵的这场病,对我来说是痛苦的一次暂歇,”她说道,“现在,我不再为德・莫尔索先生担忧,却要为我自己担忧了。”
她这话讲对了。伯爵身体渐渐复原,怪脾气又重新发作,开始发牢骚,说是无论他妻子、我本人还是大夫,都不会护理他,我们全不了解他的病症、他的性情、他的苦痛,也不懂如何对症下药;wωw奇Qisuu??com网奥里热搞的什么医道,本来应当治疗幽门的病症,却只看到他的脾气变坏。有一天,伯爵狡黠地看着我们,那神情就像窥视过我们,或者猜透了我们心思的一个人;他微微一笑,对妻子说:
“哎!我亲爱的,假如我死掉,您当然会伤心的,不过,老实说,您也会安于命运的……”
“我会按照宫廷的礼仪,穿上粉红和墨黑两色丧服。”她笑着答道,想堵住丈夫的嘴。
病人康复期,总感到饿;大夫却明智地规定饮食,不准病人吃饱。伯爵特别恼火,又吵又闹,比以往还要凶,因为他养足了精神,火气就格外大。然而,伯爵夫人有医嘱,有下人的顺从,又有我的鼓励,胆子壮起来,任凭伯爵怎样发怒,怎样叫嚷,她硬是顶住,眉头也不皱一皱。她已经听惯了伯爵谩骂式的语言,知道他向来如此,跟孩子一样。我认为在这场较量中,伯爵夫人可以学会控制她丈夫,而且高兴地看到,她终于能驾驭这个头脑有病的人了。伯爵喊归喊,最后还得从命,尤其是叫嚷一通之后就从命了。尽管治疗效果显著,可是看到这个老人瘦骨嶙峋,十分虚弱,脑门比落叶还黄,眼睛无神,双手颤抖不已,亨利埃特常常流泪,责备自己太严厉,有时候就不忍心,给伯爵的饭食超过医嘱的定量,好看到他的眼睛露出喜色。她对伯爵非常体贴温柔,因为前一段她就是这样待我;不过还是有差异,这使我的心充满无限喜悦。伯爵夫人也不是不知疲乏的人,特别是当伯爵连续吵闹,抱怨别人不理解他的时候,她就让仆人去侍候。
伯爵夫人去望了一次弥撒,感谢天主保佑,治好了德・莫尔索先生的病。她要挎着我的胳膊去教堂,我陪同她去了。不过,我趁她望弥撒的工夫,拜访了德・谢塞尔夫妇。返回的路上,她有责备我之意。
“亨利埃特,”我对她说,“我来不了虚伪那一套。我可以跳进水中,搭救快要淹死的仇敌,可以脱下斗篷给他暖和身子,还可以宽恕他,然而绝不会忘记受到的侮辱。”
她一语不发,把我的手臂紧紧压在她的心口。
“您是天使,您宽宥的行为一定是诚心诚意的,”我继续说道,“一群暴民要杀害和平亲王①的母亲,她得救之后,王后问她:‘您当时在干什么?’她答道:‘我在为他们祈祷!’女人就是如此,可我是个男子汉,所以必定不是完人。”
①指西班牙国王查理四世的大臣堂・马努埃尔・戈杜瓦(1767―1857),1795年7月22日,他代表西班牙同普鲁士签订条约,博得“和平亲王”的美名。他不得人心,引起阿朗儒埃兹城居民暴动。
“您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她用力摇我的胳臂,说道,“也许您比我高尚。”
“不错,”我接过话来,“我愿意拿今生来世换取一天的幸福,而您!……”
“我又怎么样?”她说着,骄傲地逼视我。
我住了口,垂下眼睛,避开她那闪电般的目光。
“我呀!”她接着说,“您指的是哪一个我呢?我感到身上有许多我!”她指了指玛德莱娜和雅克,又说:“这两个孩子就是我。费利克斯,”她以撕肝裂胆的声调说,“难道您认为我是自私的吗?您以为我会牺牲永世,来报答把一生献给我的人吗?这种思想可怕极了,它永远违背宗教感情。这样堕落下去的女人还能振作起来吗?她的幸福能补赎她的罪过吗?在您的催促下,我可能不久就解决这些问题!……对,我内心有一桩秘密,现在终于要向您披露了;这个念头经常闯进我的心扉,我也经常以苦行来赎罪;前天您问我为什么流泪,正是这个念头引起的……”
“有些事情,庸妇十分推崇,您不该看得太重,而应当……”
“哦!”她打断我的话,问道,“您不看重吗?”
搬出这种逻辑,就叫人没法说话了。
“那好吧!”她又说,“告诉您!是的,我可能卑劣到遗弃这个老人,尽管我是他的生命!但是,我的朋友,我们眼前的这两个小孩子,玛德莱娜和雅克,身体多么虚弱,他们不是得留在父亲身边吗?那我倒要问您,难道您认为,在这个毫无理智的人管制下,他们能活过三个月吗?我失了妇道,倘若只牵涉我自己……”她粲然一笑,“然而,那样一来,不就是害了我的两个孩子吗?他们必死无疑。天哪!”她高声说,“讲这些做什么呢?您结婚吧,让我死掉算了!”
这几句话讲得十分凄楚,十分深沉,扼制了我感情的争鸣。
“在山坡上的那棵核桃树下,您曾经呼喊过;我呢,在这些消树下发出心声,不过如此。从今以后,我缄口就是了。”
“您的慷慨要折杀我的。”说着,她抬眼仰望天空。
我们来到平台,看见伯爵坐在扶手椅上晒太阳。这副委顿不堪的面容,无力地微笑一下也显不出半点生气,自然就把从灰烬冒出来的火苗熄灭了。我倚在围墙上,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垂死的老人,左右守着妻子和两个生来孱弱的孩子;他妻子由于夜间守护而脸色苍白,由于辛劳焦虑,也许还由于难熬的两个月所感到的快乐而瘦损,但又因为刚才的谈话而心情激动,两颊通红。阴霾的秋天,灰暗的光线透过萧瑟的叶丛;面对叶丛中的这个痛苦家庭,我感到自己身上联结躯体和灵魂的纽带解开了,第一次体味到了精神优郁。据说,最勇猛的斗士在酣战的时候,就会体味到这种忧郁;这是一种极为冷静的狂热,它能使最勇敢的人变成懦夫,使无神论者变成信徒,使人们对一切事物淡薄,甚至对无比珍视的感情,对荣誉、爱情都淡薄起来;因为,有了怀疑的情绪,便无法了解自己,也就厌恶了人生。神经脆弱的可怜的人啊,你们被丰富的感情出卖,手无寸铁地落到什么样的魔掌中!你们的同类、你们的审判官何在?我理解了,一个浑身是胆的年轻人,既是谈判能手,又是英勇无畏的统帅,他已经把手伸向元帅的权杖,却如何成了眼前这无辜的凶手!我的欲望,今天饰满了玫瑰花,将来也会有这种下场吗?因与果同样触目惊心,我像不信宗教的人那样发问,此间的天主何在,两颗泪珠止不住从面颊滚落。
“怎么啦,我的好费利克斯?”玛德莱娜稚气地问道。
接着,亨利埃特又投来关切的一瞥,像阳光一样照亮我的心灵,终于驱散了这种晦瞑与伤感。这时,老驯马师从图尔给我带来一件书函,我一看不由得惊叫一声,德・莫尔索夫人也不寒而栗。我看到朝廷的印信,原来是国王召我回去。我把信递给德・莫尔索夫人。她一眼就看明白了。
“他要走了!”伯爵说道。
“我怎么办啊?”她对我说,第一次发现她的荒原失去了阳光。
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不知所措,因为我们越发感到谁也离不开谁。伯爵夫人无论对我讲什么,甚至讲无关紧要的事情,声调也完全变了,就仿佛一件乐器断了几根弦,余下的弦也松弛了。她动作迟缓,眼睛失去了神采。我问她有什么心事。
“我还能有心事吗?”她答道。
她把我拉进她的卧室,要我坐到长沙发上,又去翻梳妆台的抽屉,回身跪在我面前,说道:一这是我一年来掉下的头发,您拿着吧,这属于您的了;有朝一日,您会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对着她的前额慢慢俯过身去;她没有垂下头躲闪,我的嘴唇贴上去,既无邪恶的醉意,也无强烈的快感,神态庄严而深挚,显得非常圣洁。她有意全部舍弃吗?还是像我曾经历的那样,仅仅走向深渊的边缘呢?倘若是堕入情网,她神情不会如此沉静,目光不会如此虔诚,也绝不会以纯洁的声音对我说:“您不再怨恨我了吧?”
我人夜时动身,她一定要送我;我们沿着通向弗拉佩斯勒堡的路走,在那棵核桃树下停住;我指给她看,并且告诉她,四年前,我是如何在那儿望见她的。
“那时山谷多美啊!”我高声说。
“现在呢?”她立即问道。
“现在,您站在核桃树下,”我答道,“山谷是属于我们的了。”
她垂下头,我们就此分手。她同玛德莱娜重新上车,我则独自一人登上我的马车。回到巴黎,幸亏公务繁忙,分散了我的心思,迫使我回避社交界,社交界也就把我遗忘了。我同德・莫尔索夫人书信往来,我每周寄去我的日记,她每月给我回两封信。这个时期的生活既默默无闻,又非常充实,有如鲜花盛开而又人迹罕至的密丛;记得临别那两周,我常去树林深处,用鲜花编扎新诗束,在那密丛边流连忘返。
啊!相爱的人们,你们承担起这些高尚的义务吧,接受应当遵循的准则吧,如同教会每天向基督教徒颁布的教规那样。恪守罗马宗教所创立的教规,可以说是一种宏伟的理念;这样,人就能怀着希望和畏惧的心情,不断以自身的行为,在心灵中沿着义务的拢沟向前耕耘。在这些细沟里,感情始终畅通无阻,积水澄清净化,心灵不断得到欣慰,生活也由隐伏的信念的大量珍宝所丰富;这种信念宛如神泉,会繁衍出专一爱情的专一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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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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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具有中世纪骑士风范的爱情,不知何故不胫而走:也许是国王和德・勒农库公爵谈论过吧。一个年轻人笃诚地崇拜一位虽然貌美却无仰慕之众、虽然高尚却孤寂索寞、虽无义务约束却又忠诚的女子,这种既浪漫又单纯的爱情故事,从这朝廷中枢透露出去,一定在圣日耳曼区的社交中心传开了吧?我在沙龙成了大家注目的人,感到特别不自在;因为,一旦感受了朴实生活的益处,就再难忍受尽出风头的场面了。眼睛看惯了柔和的色彩,就会被阳光刺痛;同样道理,有些人对强烈的对照非常反感。当年我就是如此;今天您可能会感到奇怪,不过稍安勿躁,现在的这个旺德奈斯的怪癣会得到解释的。我觉得女士们都亲切和蔼,大家都彬彬有礼。德・贝里公爵①大婚之后,朝廷恢复了奢靡之风,重新举行华宴盛会。外国占领状态结束了。国家复兴,可以寻欢作乐了。显宦富豪从欧洲各个角落蜂拥而至,来到这智慧的京城;这里重新汇集了各国的优点与罪恶,而且在法国精神的作用下,汇集在这里的罪恶变得更加剧烈而疯狂。时值仲冬,离开葫芦钟堡已过了五个月,善良的天使给我来了一封信,绝望地向我叙述她儿子身染重病,虽然转危为安,但以后如何还令人担忧。大夫叮嘱要特别当心孩子的肺部,这个可怕的词儿出自医生之口,便把一位母亲的时日全部染黑了。亨利埃特刚刚松了口气,雅克刚刚好起来,他妹妹的身体又令人不安了。玛德莱娜这株娟秀的幼苗,非常适应她母亲的培养,然而也发了病;这场病虽在预料之中,但对这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来说,却是相当危险的。由于雅克长期患病,伯爵夫人已经心力交瘁,再也没有勇气承受这新的打击。她看着两个孩子的可怜样儿,便无心理睬丈夫乖戾性情对她变本加厉的折磨。这样,风暴一阵紧似一阵,飞沙走石,昏天暗日,将深深扎在她心中的希望连根拔起。而且,她已经厌战,由着伯爵专横跋扈;伯爵便趁机夺回了失去的阵地。她在信中写道:

①德・贝里公爵(1778―1820),法国国王查理十世之子。1816年,他娶了那不勒斯王弗朗索瓦的女儿玛丽―卡罗琳娜;1820年,他被革命党人暗杀。
我正在竭尽全力护佑孩子的时候,还能分出精神来对付德・莫尔索先
生吗?我正在同死神搏斗的时候,还能抵御他的进犯吗?今天,我走在两
个忧郁的孩子中间,感到既孤独又衰弱,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厌世情绪。雅
克脸庞消瘦,坐在平台上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露出点生机,而
且因为瘦弱而显得更大,像老人的一样凹陷;他头脑聪明早熟,身体羸弱,
真是不祥之兆!面对这种情景,什么样的打击我能感觉到,什么样的情意
我还能作出反应呢?再看身边的玛德莱娜,她原先多么俊秀,多么活泼,
多么喜人,脸色又是多么鲜艳,而现在却死一样苍白,头发眼睛也仿佛失
去了色泽;她向我投来的目光无精打采,好像要向我诀别似的;她什么菜
也不想吃,而想吃的东西又非常特别,实在叫我惊诧,天真的孩子虽然跟
我心连心,可是把口味告诉我时也不免脸红。我想方设法,也不能这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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