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百合》第14/24页


她轻盈地走了几步,好像让她洁白的衣裙透透风,要向轻风献上她那雪白的绢网、飘拂的衣袖、鲜艳的裙带和短披肩,献上她那塞维涅夫人①式的摇动的发鬈。她像个少女,表现出纯真自然的快乐,要像孩子那样嬉戏。我第一次看到她这种情态,不由得流下幸福的眼泪,体味到了男子给人带来欢乐的那种愉快心情。
①塞维涅夫人(1626―1696),法国作家,其《书简集》是法国古典主义散文的代表作。
“人间艳丽的鲜花啊,我的思想在抚摩它,我的灵魂在亲吻它!我的百合花啊!始终傲然挺立在枝头,始终贞洁、雪白,始终高雅。芳香和孤独!”我对她说道。
“好了,好了,先生,”她微笑着说,“还是谈谈您的情况吧,全讲给我听听。”
于是,在沙沙作响的枝叶交织而成的晃动的拱穹下,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中间总是插话,因此话题时续时断,断而复续。我向她叙述我的生活和日常活动,还向她描绘我在巴黎的寓所,因为她什么都要了解,我也没有任何要向她隐瞒的事,这真是不可估量的幸福。我在巴黎事务繁重,职责权限大,如果没有廉洁奉公的态度,极容易营私舞弊,大发横财,而我却兢兢业业,一丝不苟,连国王都叫我德・旺德奈斯小姐。她了解了我的精神和生活状况,握住我的手吻起来,还有一滴快活的眼泪掉在上面。角色突然调换了;给予如此崇高的赞扬:“这便是我企盼的主人、这便是我的梦想!”她这种念头在迅疾表达之前就被理解了。她这举动表现的谦恭其实是高尚,爱情是在禁绝肉欲的区域中流露出来的;这些只在天上才有的感情,像一阵暴雨激荡我的心,使我自惭形秽。我感到自己渺小得很,真想死在她的脚下。
“啊!无论在什么方面,您总是胜我们一筹,”我说道,“您怎么能怀疑我呢?亨利埃特,您刚才确曾怀疑过。”
“不是怀疑现在,”她接上说,一边温柔地看着我,只是在我面前,她那明亮的眼神才蒙上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不过,见到您这样仪表非凡,我心中暗想:‘怕只怕哪个女子慧眼识珠,看出您心中隐藏的珍宝,因而崇拜您,把费利克斯从我们手中夺走,把这里的一切全毁掉,也把我们对玛德莱娜的计划打乱了。”
“总提玛德莱娜!难道我是忠于玛德莱娜的吗?”我诧异地说;我这态度使她只有五分伤心。
我们沉默了,不巧德・莫尔索先生来了,打破了我们的沉默。我心事重重,又不得不应酬他,谈话处处碰到难题;我坦率地回答国王所制定的政策,伯爵总觉得不对头,逼着我解释陛下的意图。尽管我有意转移话题,问他的马养得如何,农业生产的年景怎样,问他对五座田庄是否满意,原来的林荫路的树木要不要代掉,可是他总扯到政治上来,那顽固的劲头,同戏弄人的老处女、执拗的孩子一样;这也不足为奇,这种人总爱闯光亮的地方,碰回去再来,执迷不悟,絮聒得令人心烦,就像绿头蝇扑在玻璃窗上嗡嗡噪耳。亨利埃特在一旁默默无语。年轻人谈起政治就容易激动,我想结束这场谈话,就哼哈地答应着,免得进行无益的争论。然而,德・莫尔索先生却聪明得很,怎能觉察不出我表面礼貌、实则怠慢的态度。他见我』总是随声附和,便恼火了,眉头直扭动,黄眼珠射出光束,酒糟鼻子更红了,正如我头一次见他犯疯病那天一样。亨利埃特哀求地看了我几眼,让我明白她不能像为孩子辩护或保护他们那样,为了我运用她的权威。于是,我认真回答伯爵的问话,十分巧妙地控制住他那多疑的思想。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这句话,她自言自语重复了几遍,宛如轻风传至我的耳畔。继而,她见气氛适宜,有了把握,才插进来,停下脚步对我们说:“你们实在烦死人了,先生们,你们知道吗?”
经这一问,伯爵才想起顺从女子的骑士风度,停止谈论政治了。我们改变话题,谈一些家常琐事,反过来又令他厌倦;于是他说,总在一块地方兜圈子,他脑袋都晕了,说罢丢下我们,径自走了。
我的悲观的推测是准确的。十五年来,这个山谷的旖旎风光。温暖的气候、明朗的天空,以及销人魂魄的诗情画意,曾平复了这个病人急躁的怪脾气,现在却丧失了效力。其他男人到了这种年纪,脾气该消失的消失,棱角该磨平的磨平,而这位老贵族的刻薄性格却有增无已。几个月来,他为唱反调而唱反调,毫无缘由,也不解释他的看法,什么事都要追根问底,有一点迟误、一个口信,他就不安起来,还总是干涉家庭杂条,过问生活琐事,不给别人一点自主权,致使他夫人和仆役都不胜其烦。从前,没有特别缘故,他向来不发火,现在却动辄大发雷霆。也许他从前要治家业,经营农事,生活忙忙碌碌,整天动脑筋,操心的事情很多,注意力分散,也就顾不上发脾气了。现在大不一样,终日无所事事,心里便总琢磨自己的病;没有外面的奔波,思想集中到一点,旧病也就随之复发,精神“自我”支配了肉体“自我”。他找病自医,查阅医书,以为自己得了书中描述的病症,于是采取了种种养身之道;然而,他的要求闻所未闻,花样层出不穷,难以预料,因而也无法满足。有时他怕听响声,等伯爵夫人精心安排,使他周围悄然无声之后,突然他又抱怨自己像在墓穴里,说是在没有响动与苦修院死一般的寂静之间,还有一种中间状态。有时他装作对世事完全淡漠,于是全家人都松了口气,孩子们该玩就玩,家务事该干就干,不会受到他的丝毫指责;不料就在欢闹声中,他猛然哀嚎道:“想要我的命啊!”“亲爱的,若是有什么妨碍您的孩子,您就准能猜得出来。”他对妻子说,故意拿出尖刻冷峭的声调,愈发显得蛮不讲理。他观察气候的最细微变化,随时增减衣裳,无论做什么,总是先看晴雨表。尽管他夫人像对待孩子那样照顾他,他还是觉得什么饭食都不对口味,声称自己有胃病,消化时疼痛难忍,以致经常失眠。其实,他饮食。消化、睡眠一向正常,连最博学的医生也会赞叹不已。他府上的仆役同天下的仆役一样,都是循规蹈矩的,可是对他朝今夕改的做法非常反感,无法适应他的经常矛盾的要求。伯爵说空气流通有益于他的健康,于是吩咐下人今后将窗户敞开;可是过了几天,或因太潮湿,或因太热,他又受不了,就训斥别人,找岔吵闹,没理找理,常常否认他吩咐过的话。这种忘性,或者这种故意刁难,是他在争论中决胜的武器,而他妻子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是枉然。葫芦钟堡简直无法住,就连学识渊博的德・多米尼教士也借口探索几个问题,于脆一旁躲清静去了。看来伯爵夫人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把伯爵暴跳如雷的狂态限制在家庭圈子里。府中仆役都目睹过这种场面,看到这个未老先衰的人无缘无故大发雷霆,超过了情理的限度;他们都非常忠于伯爵夫人,绝不会往外张扬。然而,伯爵夫人却天天担心,惟恐有朝一日伯爵犯了众怒,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后来我才听说一些详情,伯爵对待他妻子简直令人发指。孩子有了病,他不但不安慰妻子,反而因为她不采用他的荒唐的治疗措施,便用恶狠狠的预言折磨她,说孩子若有个好歹就是她害的。如果伯爵夫人领雅克和玛德莱娜去散步,不管天气多么晴朗,伯爵也硬说会有雷阵雨。若是让他说中了一次,他的自尊心就得到了满足,根本不在乎孩子病不病。哪个孩子若是身体不舒服,伯爵就在他妻子照管孩子的方法中找原因,挖空心思地吹毛求疵,每次都用这种杀人不见血的话做结论:“孩子若是再病倒,那就是您成心!”对家中鸡毛蒜皮的事也如此,他向来只看到坏的一面,拿他的老车夫的话说,他无时不充当魔鬼的律师①。按照伯爵夫人的安排,雅克和玛德莱娜用餐同父母用餐错开时间,免得伯爵犯起病来殃及他们,而把他的全部怒火引到她一人身上。因此,两个孩子不大见到父亲。自私的人都有特殊的幻觉,伯爵丝毫意识不到他所造成的损害。他同我讲心里话时,主要还是叫苦,说他对家人好过了分。他挥舞着连枷,像猴子搞恶作剧一样,将自己周围的一切捣毁砸烂;他把人伤害了,又矢口否认,说是没有动人一根毫毛。这次一见面我就发现,伯爵夫人的额头有一道道印子,像被刮胡刀刃划的一样,现在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凡是高尚的女子都有廉耻心,不愿意谈自己的痛苦,总是出于体谅爱护的情感,骄傲地向自己所爱的人隐瞒深痛巨创。因此,虽然我一再追问,亨利埃特也没有把这些情况一下子全倒出来。她是怕我听了难过,即使向我透露一些,也是欲言又止,脸常常红起来;不过,我很快就推测出,伯爵百无聊赖,给葫芦钟堡艰难的家事造成了多么严重的麻烦。
①在罗马教廷的大主教会议上,设一“魔鬼的律师”,专门对列为圣徒的人选的功德提出质疑。
“亨利埃特,您把田庄经营得这样好,使得伯爵无事可干,岂不是失策了吗?”我到那儿几天之后对她说,表明我已经探到她新添的痛楚有多深。
“亲爱的,”她微笑着说,“我的处境相当糟,必须全力对付。老实说,各种办法我都仔细研究过,实在无计可施了。骚扰日甚一日,由于我同德・莫尔索先生终日在一起,我把烦扰分遣到好几个点上,也不能使它减弱,对我来说,整个痛苦还依然如故。我本想劝他在葫芦钟堡建个养蚕场,以此消磨时光;这里有些桑树,是从前都兰养蚕业遗留下来的。可是我又一转念,他在家中还会照样专横跋扈,而养蚕又要给我增添多少麻烦。要知道,观察家先生,”她对我说,“人在年轻的时候,不好的性情还会受外界的制约,受感情的阻碍,对舆论也有所顾忌;然而一到老年,生活陷于孤独,小毛病由于长期受抑制,表现出来就尤为可怕。懦怯的人的特点是卑劣,他们得寸进尺,无休无止,昨天刚刚得到了东西,今天又提出要求,明天后天,永无餍足之时。他们占据了一块地盘,马上再图扩展。强者讲究恕道,尊重事实,为人公正平和;反之,懦怯者的欲望是强烈而无情的,他们的行为像小孩子,偏偏不吃餐桌上的水果,却喜欢暗中偷来的水果,只要得手就兴高采烈。德・莫尔索先生就是如此,他能弄得我措手不及,就感到由衷的高兴;他这个人不会骗外人,骗起我来却喜不自胜,但愿这种诡计存在心里。”
我来后大约过了一个月,一天上午,伯爵夫人吃过饭,抓住我的胳膊,拉我快步出了栅栏门,进入果园,一直走到葡萄园里。
“噢!他会要我的命,”她对我说,“然而,我要活下去,哪怕为我的孩子而活!怎么,没有一天松快日子!总是像走在荆棘丛里,随时都有可能跌倒,必须竭尽全力,时刻保持平衡。这样消耗精力,谁经得住呢!假如我知道该往什么地方使劲,假如我决意抗争,我的心灵也会认可啊。可是不行,袭击天大变换花样,弄得我措手不及;我的痛苦不止一种,而是名目繁多。费利克斯,费利克斯,您想像不出,他专横的方式何等卑劣,那些医书启发他提出的要求何等野蛮!唉!我的朋友……”心里话还没讲完,她就把头依在我的肩上。“怎么办啊,如何是好啊?”她又说,显然她在同没有表露出来的想法进行搏斗,“怎么抗争呢?他会要我的命。不,不,我会自杀的,然而这是罪孽呀!远走高飞吗?那我的孩子怎么办!离开他们?同他分手?可是结婚已十五载,又不能同德・莫尔索先生过下去了,我怎么向父亲交待呢?我父母若是有一个来瞧瞧,他立刻变得规规矩矩,彬彬有礼,同人谈笑风生。再说,女子一旦嫁了人,难道还有父亲,还有母亲吗?她们连人带财产全归属了丈夫。老实说,我原先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幸福,但却是平静的,我能从这种清白孤寂的生活中汲取些力量;可是,连这消极的幸福都要被剥夺,那我也非疯了不可。我的抗争基于有力的理由,绝无私图。可怜的人命中注定要终生受难,让他们出世不是罪孽吗?然而,我的行为会引起严重问题,这是我独自无法定夺的;我既是审判官,又是诉讼的一方。明天我要去图尔,请教我的新忏悔师皮罗托神甫,因为我原先那个德高望重的忏悔师,亲爱的德・拉贝尔热神甫已经辞世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德・拉贝尔热神甫尽管很严厉,可是他那圣徒的力量却永远令我缅怀。他的继任是个仁慈的天使,不好训斥,容易动恻隐之心。不过,在宗教的怀抱里,什么样的勇气不能重新鼓起来呢?听到圣灵的声音,什么理性不能坚定下来呢?”她拭干眼泪,抬头望着天空,又说道:“主啊!为什么惩罚我呢?不过,要相信应该受到惩罚,”她用指头按着我的胳臂说,“对,费利克斯,要相信这点。我们在成为至善至美的圣人,到达天堂之前,必须经过烧红的大锅的熔炼。我应当沉默吗?主啊,您禁止我在一个朋友的怀抱中哀叹吗?我爱他爱得过分了吗?”她把我紧紧地按在她的心口上,仿佛怕失去我似的,“谁为我排解这些疑难呢?我没有一点亏心的地方。天上的星辰照耀着人类,那么,为什么心灵――人的这颗星辰,就不能以它的光芒笼罩一个朋友呢,既然向他表达的全是纯洁的思想?”
我握着这位女子的手,默默地听着这凄惨的悲叹;亨利埃特的手湿了,我的手更湿;我用力握着,她也同样用力握着。
“你们在那儿吗?”伯爵喊道,他光着头朝我们走来。
自从我这次来,他千方百计要参与我们的谈话,或是想从中找点消遣,或是以为伯爵夫人会向我诉说苦衷与哀怨,再不然就是他分享不到乐趣而心生忌妒。
“瞧,他总是跟着不放!”她绝望地说,“我们走,躲开他,去看看果园。弯腰顺着树篱,别让他发现。”
我们贴着一道茂密的树篱跑进果园,很快来到巴旦杏树林间的小径上,远远地抛开了伯爵。
“亲爱的亨利埃特,”我停下脚步对她说,同时把她的胳膊紧紧地压在我的胸口,凝视她那痛苦的神情,“从前,您巧妙地指引我通过上流社会的荆途,现在,请您允许我指点指点,帮您了结一场没有见证人的决斗;您根本不是用对等的武器搏斗,必然要丧命,别再同一个疯子搏斗下去了……”
她“嘘!”了一声,强忍住眼圈里滚动的泪珠。
“听我说,亲爱的!我出自对您的爱,才不得不听他谈话。可是,听了一个小时之后,我的思想常常陷于混乱,头脑也昏昏沉沉;伯爵令我怀疑起我的理智来,同样的思想重复听的遍数多了,就会刻在我的脑子里,这是由不得我的。明显的偏狂症并不能传染,可是,这种疯病若是表现在事物的看法上,隐藏在无休止的争论中,就会给生活在旁边的人带来灾难。您的隐忍精神是无与伦比的,然而,它不是要把您引入麻木状态中吗?因此,您改变对伯爵的态度吧,为您自己着想,也为您孩子着想。您的令人钦佩的迁就态度,助长了他的自私心理,您像母亲娇惯孩子一样对待他;然而今天,您若是想活下去……嗯,”我眼睛盯着她说,“您想活下去!那就运用您对他的影响吧。您也清楚,他既爱您,又怕您,让他更加惧怕您吧,用断然的态度对付他的混乱的思想吧。他呢,善于扩充您拱手让出的地盘,您要像他一样,扩充自己的权力,把他的病症关在精神领域中,如同把疯子关在病室里那样。”
“亲爱的孩子,”她苦笑着对我说,“只有一个没有心肝的女人,才能扮演这种角色。我是个母亲,当不好刽子手。是的,我能够忍受痛苦,然而,让别人受苦!绝不行,即使为了正当的目的,为了崇高的目的也不行。再说,那样一来,我岂不要口是心非,改变腔调,皱起眉头,举止蛮横吗?……不要让我自欺欺人了。我可以横在德・莫尔索先生和我们孩子中间,让拳头落在我的身上,免得打着别人;要调解这么多利害冲突,我只能做到这一点。”
“让我崇拜您吧!圣人,超圣人!”我说着单膝跪下,亲吻她的衣裙,并用衣裙擦拭我夺眶而出的泪水。
“可是,他若是杀了您呢?”我对她说。
她的脸失去血色,抬眼望着天空,答道:
“那么,天主的意志就将实现了。”
“国王提起您时,对令尊讲了什么话,您知道吗?他说:‘德・莫尔索那家伙,还要一直活下去吗!’”
“在国王口中是句谚语,在这里便是罪孽了。”她答道。
尽管我们提防,伯爵还是跟踪而来。他满头大汗地来到一棵核桃树下;刚才伯爵夫人就是停在这里,对我讲了这句极有分量的话。我看见伯爵,便转而谈起收获葡萄的事。他无端起了疑心吗?我不知道;不过,他一言不发地审视我们,也不顾核桃树荫下有多凉。伯爵说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中间还多次停顿,显然意在言外。继而,他又说心口疼,头疼,这次只是轻轻地呻吟,并没有乞求我们的同情,也没有用夸张的言词向我们描述他的病痛,因此我们都没在意。回到家里,他越发感到不舒服,说是要上床,而且没有拘礼就躺下了,那种随便态度是平日所未见的。我们趁他没犯疑心病的间歇时间,领着玛德莱娜到我们喜爱的平台上去了。
“我们去划划船吧,”转了几圈之后,伯爵夫人对我说,“园工今天给我们打鱼,去看看吧。”
我们从角门出去,走到平底船前,跳了上去,缓缓地往安德尔河上游划去。我们就像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的孩子,观赏岸边的芳草、蓝蓝绿绿的蜻蜓。伯爵夫人在她肝肠寸断的哀伤中,竟能领略如此恬静的乐趣,我不免有些诧异。大自然无忧无虑,不因我们的争斗而止步,它的安宁不正可以抚慰我们吗?充满了欲念而又能够克制的爱情冲动,正好同潋滟的水波十分和谐;没有被人类的手蹂躏过的鲜花,表达着人们最隐秘的憧憬;轻舟荡漾,宛如思绪在心灵中漂游。我们感到这双重诗意的销魂魅力。话语升入大自然的音域,便展示其神秘的妙韵,而目光一旦融进倾泻在火红牧场上的阳光中,便显得格外明亮。河流宛似小径,我们沿着它飞奔。总而言之,我们没有像步行那样分神,思想就捕捉住了自然万物。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欢欣雀跃,动作极为优美,话语极为撩人,不也是两颗自由心灵相悦的活生生形象吗?这两颗心灵息息相通,结合而为理想的绝妙产物,也正是柏拉图①所梦想的、青春时有过美满幸福的人所熟识的产物。我要向您描绘的是这一时刻的总的情况,而不是它的难以刻画的细节。可以说,我们彼此的情爱,体现在我们周围所有人、所有物体上;我们感到,我们每人所希冀的幸福,存在于我们的身躯之外。但是,这种幸福又如此强烈地沁人我们的心脾,以致伯爵夫人脱下手套,把她一双玉手浸人水中,仿佛要冷却一下心中隐秘的激情。她的眉目在传情逸意,可是,她的双唇像一朵迎风的玫瑰花,虽然微微张开,碰到欲望却会闭合。低音同高音完美配合有多么悦耳,您是有体会的。每听到这种和声,我总要忆起那一时刻我们两颗心灵的契合,然而往事如烟,再难寻觅了。
①柏拉图(公元前428-347),希腊哲学家。这里“绝妙产物”,是指他在讨论审美教育的《会饮》中提出的两性畸型人。
“您让他们在哪儿打鱼呢?不是说只能在属于您的岸边打鱼吗?”我问道。
“在吕昂桥附近打鱼呢,”她答道,“哈,哈!从日昂桥到葫芦钟堡这段河流,现在全归我们了。德・莫尔索先生用这两年的积蓄和补发的年金,买下了四十阿尔邦的草场。您感到奇怪吗?”
“我呀,整个山谷都归您我才高兴呢!”我高声说道。
她冲我莞尔一笑。我们船划至吕昂桥下,这里河身很宽,适于捕鱼。
“喂!马蒂诺,怎么样啊?”伯爵夫人问道。
“哦!伯爵夫人,我们真没运气。从磨坊上水到这里,有三个钟头了,一条鱼还没打到呢。”
我们三人舍舟上岸,站到一棵杨树荫下,看看最后几网怎么样。这种杨树皮是白色的,生长在多瑙河、卢瓦尔河流域,也许在每条大江大河的流域都见得到。一到春天,杨树的花萼随风飘散,宛如雪白的丝棉。伯爵夫人恢复了娴静端庄的表情,她有些悔意,觉得不该向我吐露她的痛苦,不该像约怕那样大声抱怨①,而应当像玛德莱娜那样饮泣,应当做一个玛德莱娜式的女子,没有爱情,没有宴饮,也没有欢愉,但不乏芬芳与妍美。拉网拖到她面前,满满一网鱼:冬穴鱼、小(鱼巴)鱼、白斑狗鱼、鲈鱼,还有一条大鲤鱼,在草地上欢蹦乱跳。
①《旧约・约伯记》中叙述约伯屡遭磨难,起初总是隐忍,终至大声抱怨。
“简直太巧啦!”看园工说。
雇工们都惊奇得睁大了眼睛,对这个女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像仙女一样,仿佛用魔棍点了渔网。这时,驯马师骑马直穿草场,飞奔而来。伯爵夫人一见不禁浑身惊悸。雅克没有随我们一起来。正像维吉尔用充满诗情的语言表达的那样,一有风吹草动,母亲头一个念头,就是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雅克!”伯爵夫人惊呼道,“雅克在哪儿?我儿子怎么啦?”
她并不爱我呀!她若是爱我,看到我痛苦不堪,定然会有这种母狮发狂一般的反应。
“伯爵夫人,伯爵先生病重了。”
她舒了一口气,带着玛德莱娜,同我一道往回跑。
“您慢慢走吧,”她对我说,“别让我这掌上明珠中了暑。您看到了,天气这么热,德・莫尔索先生跑出了汗,又站到核桃树荫下,这就酿成了不幸。”
她在心慌意乱中讲出这句话,更加表明她心灵的纯洁。伯爵的死,竟然是不幸!她快步赶回葫芦钟堡,从围墙的一处豁口进去,穿过园圃。我按照她的叮咛,缓步走回去。亨利埃特的表情照亮了我的头脑,然而像霹雳闪电一样,在照亮的同时,也把人库的谷物毁掉了。在泛舟过程中,我自以为是最受她喜爱的人,听了她这话,心里特别酸楚,觉得这是她的由衷之言。没有占据整颗心,就不成其为情人,看来我是单相思。我的爱情明确自己的全部要求,事先就沉湎于所企望的柔情蜜意中,并把心灵的欢愉和未来的欢愉融合起来,从而得到满足。即使说亨利埃特在爱着,那她对爱情的乐趣及其风波也毫无体会,可以说是靠感情生活,有如圣女心中只有上帝那样。她的思想、她那没有经意的感觉,确曾集中到我的身上,如同蜂群落在开花的树枝上;但是,我不是她的归宿,而是她生活中的偶然际遇,我不是她的全部生命。我成了失去宝座的国王,心中不免自忖,谁能归还我的王国。我在嫉妒得不能自控的时候,甚至后悔自己太老实,未敢越雷池一步,没有大胆地密切我们的爱情关系;在我看来,这种爱情关系还不实在,而是极其微妙的,应通过占有而确立的实际权利才能像锁链一样把它牢牢维系起来。
伯爵也许因为在核桃树荫下着了凉,几个小时的工夫病情就加重了。我到图尔城去请一位名医奥里热先生,直到傍晚才把他带回来;他在葫芦钟堡待了个通宵,次日待了一天。尽管他已派驯马师去捉大量蚂蟥,他还是认为要尽快给病人放血,可随身又没带柳叶刀。我不顾天气炎热,赶到阿泽,叫醒外科大夫德朗德先生,催他火速赶到。伯爵放了血,才算得救,再晚十分钟,伯爵就要一命呜呼。虽然初见成效,大夫还是指出病人有炎症,要发高烧,非常危险;二十年没生过病的人,一病倒就是这样。伯爵夫人吓坏了,认为这场大病是她造成的。她已经无力感谢我的帮助,只是冲我微微一笑,那表情相当于她从前在我手上的一吻。我宁愿看到她因偷情而悔痛,那是因为亵渎了神明而忏悔,然而,一个纯洁的人这样忏悔,让人看着格外难受,那是对她视为高尚的人所表示的钦敬的深情,并臆想出一桩罪过来自责。毫无疑问,她的爱,犹如诺伏的洛尔之爱彼特拉克,而不像里米尼的法朗采斯卡之爱保罗①。对于幻想这两类爱情能结合的人来说,这是多么揪心的发现啊!
①意大利诗人但丁的《神曲・地狱篇》第五歌中的人物,法朗采斯卡与小叔保罗私通,一同下了地狱。
这个房间像个野猪窝。伯爵夫人躺在一把肮脏的扶手椅上,身体瘫软,双臂下垂,守了个通宵。第二天傍晚,大夫临走时对伯爵夫人说,要雇一个人护理,伯爵的病要拖一段时间。
“雇人护理,不必,不必,”她答道。接着,她一面凝视我,一面高声说:“我们来护理他,我们有责任把他救活!”
大夫听到伯爵夫人激动的声音,深为诧异,特意瞟了我们一眼。这句话的声调令他怀疑是谋害未遂。他说定每周来诊视两次,向德朗德交待了治疗的程序,还说如果出现危险症状,一定要去图尔找他。为了让伯爵夫人起码能隔天睡觉,我劝她和我轮流守护伯爵。我费了许多口舌,到了第三天晚上,才说服她去睡觉。府中上下都安歇之后,有一阵伯爵昏昏沉沉睡着了,我听亨利埃特房中有唏嘘声,心里不禁惴惴不安,于是去看她。只见她跪在跪凳上,泪流满面,高声自责:“天主啊!假如稍有怨言,就要付出这样的代价,那我永远不再抱怨了。”
“您丢下他不管啦!”她瞧见我,立刻说道。
“我听见您哭泣,呻吟,担心有什么事。”
“嗳!我呀,身体很好!”她说道。
她一定要亲眼看看德・莫尔索先生是否睡着了。于是,我们一道下楼,借着灯光观察伯爵。其实他并未入睡,而是由于大量放血,身体十分虚弱。只见他双手乱抓,要往自己身上拉被子。
“听说人临死就是这样乱抓,”伯爵夫人说,“噢!全怪我们,倘若他死于这场病,我发誓永远不再结婚。”她庄严地把手放到伯爵头上,又补充了一句。
“我尽了全力救他。”我对她说。
“唔!您心地善良,”她却说,“可是我呢,我是个大罪人。”
说着,她俯下身子,看着伯爵变了样的额头,用头发拂掉上面的汗珠,圣洁地吻了一下。我在一旁见此情景,心中倒暗暗高兴,认为她是以这种爱抚赎罪。
“布朗什,水。”伯爵声音非常微弱地说。
“您瞧,他只认得我。”说着,她端来一杯水。
显而易见,她这声调、她这温情的举止,旨在侮辱我们之间的感情,旨在把这感情祭献给病人。
“亨利埃特,”我对她说,“求求您,去歇一歇吧。”
“别再叫我亨利埃特了。”她毅然打断了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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