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教坊玉门遮》第44/81页


却奴听着他妈妈说着,看着妈妈的脸,觉得她当初……一定美得……不可方物。

他小小的心中也升起抹自豪来。

可接着,他听到妈妈的口气里忽隐含凄凉。

那凄凉之因他本来猜不出来,却感觉得到。一点不安也种进他的小心眼里,只听云韶接着道:

“直跳到烛影初上,帷幕齐垂时,我突然发觉,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一起来跳舞的不见了,奏乐的不见了,连那些看客们也不见了。”

“四处杯盘狼藉,红茵锦褥间,烛烟淡腻,只有一个人……就是你爹,坐在那主座后面,一双沾着酒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她的声音中更添悲意。“那一刻,我才突然地慌了起来。酒阑笙歌散,我从来没见过舞宴罢处,原来是这样肴残酒冷的场面。”

“空气里到处都是肉和酒的味道,还有残留的人的气味,有一点点膻,有一点点臭。羊油蜡的气味熏上来,我就觉得自己累了,没了力气,腹中空空的,有一点想呕。”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以为自己这样的舞跳下来,会跳进云高日出,睁眼看时,仙乐缤纷,满天霞彩。可没想到,真正跳倦了,落下来,落在那已经起绉的舞茵之上,见到的却是这人间的夜——吃了、喝了、好要睡了。”

“更怕的是,坐在主座上的、你爹的目光。带着血丝的……”

“那一晚……我双腿的力气都跳尽了,整个精神都跳没了,剩下的,发现自己也只不过一具肉身,沉腻腻地酸痛。那时我都不喜欢自己了,觉得跳出的舞才是我,自己剩下的只是渣子。可这渣子……竟还会有人欢喜。那晚后来,你爹就……”

云韶忽然梗住了不说。她似又想起那样的一夜,那本来华美的大堂,在一场宴席过后,滞着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本来自己以为那么华丽的舞茵,现在烛光下看来也沾着污迹。因为这时看得近,因为自己这时就被放躺在那舞茵上。她横直不论,怎么都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具舞剩下来的渣子。只有那酸累得麻木了的腿,全无知觉的、自己也不喜欢的肢体。

可这肢体被人摆布的从累赘的、有着汗味的、全皱了的白纻衫里剥了出来。像抹布抹过了的死鱼。

然后、那男人俯了下来,锐着他的肉,钝着他的肉,又锐又钝地插入自己……

……那些记忆,都是混乱污浊的。

她用冷宫岁月洗了这么多年,像也漂不白那场记忆。

那记忆里唯一挣落下来的……她目光望向却奴……是当时那一小团肉。

那团肉现在长大了,那团屈辱的肉原来也有着他自己的生命力。那力量、试图长大的力量却有一种干净的穿透力。似乎就藉着眼前这正在生长的生命,刀一样的剥切开自己当初那污损之夜,那无时无刻不贯入鼻中的各种酒肉余味与人间臭气组成的记忆,重又剖白出一个干爽的自我与一个干爽的孩子来。

云韶忽一把搂住她的孩子,搂得那么用力。

他长大了,她虔诚地感谢他这场长大,是这长大、是这孩子,是这条命,救赎了她当初那不忍回顾的过去。

哽咽着……她喃喃地说:

“那一夜,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夜,后来就有了你。”

却奴一时判断不清他娘的情绪。只觉得她将自己如此关乎生命地爱着,不由把小脸蹭到了她胸口。

云韶略略平静后,才又接着说:

“好多事我都是后来才知道。我听说,当初宗师兄是怎么被别的卫士生驾出门去的,第二天又如何痛哭流涕地在门外求着放我回去。当时我都不知道,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在门口哭求了多少次。”

“我没被放出去。我成了……你爹一时最新鲜最骄傲的玩物。他把玩着我,巴望着全天下都看到他在拥有把玩着我,又担心着怕人看到他拥有我。因为他不肯让和他拥有同样权利的父叔兄弟们看到。”

“可他又忍不住虚荣心,人年轻时,爱夸耀的,总是要夸耀的。就是那段时间,我几乎认识了你李家所有的人,你爷爷,你叔爷李神通,李孝恭,你叔叔秦王,你叔叔元吉。元吉跟你父亲最要好,我听着他跟你父亲说他闷着无聊时,怎么让卫士驾车带他飞驰在城郊道上,用弹弓射行人取乐;怎么让奴客、妾侍数百人披甲习战,相互击刺,以至死伤甚众,做为笑乐。你叔叔元吉生得极为丑陋,据说生下来你奶奶就不欢喜,不想养,还是乳媪偷偷养活的。”

“说着那些话时,你父亲就与他相与大笑。我是在那时,才知道除了我乐门之外,还另有这一广大世界的。”

“还有,这世界上,占了鳌头的你的父亲,爷爷,和你们李家的叔伯兄弟。”

“……那些事我回忆不清,其实一共不过三两个月。因为当时不懂,所以当时听来也没兴趣。印像深的,只有一次,你父亲和你元吉叔叔一起宴请你的另一个叔叔世民。我亲眼看到他们在酒中下的药。然后,你世民叔喝下去,肚子突然做痛,汗如雨下,急忙地退席……”

“那时的我整个都是迷迷糊糊的……接下来,就是你父亲的死。东宫的人先是抵抗,后来不抵抗了。秦王的人来了,听说元吉也死了。”

“你父亲说不在就不在了。然后,我就被接到了这宫里。”

“不只是我,齐王妃早早就被接进了宫里。她在元吉死后就跟了你另一个叔叔世民。她那样的人,总是能攀上高枝。”

“你是在你父亲死后,快八个月才出生的。”

“你生时,已是贞观元年了。”

当前:第44/81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