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经典散文集TXT全集》第16/50页


犭莫:“不过这多讨厌呢,常常要疑心――当然你想着谁都是喜欢他的,因为他是最最好的――不然也不会嫁给他了。生命真是要命的事!”

张:“关于多妻主义――”

犭莫:“理论上我是赞成的,可是不能够实行。”

张:“我也是。如果像中国的弹词小说里的,两个女人是姊妹或是结拜姊妹呢?”

犭莫:“只有更糟。”

张:“是的。可是如果另外的一个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们的自尊心所不能接受的。结果也许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发现一些好处,使得你自己喜欢她。是有那样的心理的。当然,喜欢了之后,只有更敌视。”

犭莫:“幸而现在还轮不到我们。欧洲就快要实行多妻主义了,男人死得太多――看他们可有什么好一点的办法想出来。”

张:(粹然,担忧他)“(犭莫)梦,将来你老了的时候预备穿什么样的衣服呢?”

犭莫:“印度装的披纱――我想那是最慈悲的。不管我将来嫁给印度人或是中国人,我要穿印度的披纱――石像的庄严,胖一点瘦一点都没有关系。或者,也许,中国旧式的袄裤……”

张:(高兴起来)“嗳,对了,我也可以穿长大的袄裤,什么都盖任了,可是仍旧很有样子;青的,黑的,赭黄的,也有许多陈年的好颜色。”

犭莫:“哪,现在你放心了!对于老年没有恐惧了,是不是?从来没有看见张爱这样的人!连将来她老了的时候该穿什么衣服都要我预先决定!是不是我应当在遗嘱上写明了:几年以后张爱可以穿什么什么……”

张:(笑)“不是的――你知道我最恨现在这班老太太,怎么黯淡怎么穿。瑟瑟缩缩的,如果有一点个性,就是教会气。外国老太太们倒是开通,红的花的都能穿,大块的背脊上,密密的小白花,使人头昏,蓝底子印花绸,红底子印花布,包着不成人形的肉,真难看!”

犭莫:“噢,你记得上回我跟一个朋友讨论东西洋的文化,我忽然想起来有一点我要告诉他:西方的时装也是一代否定一代的,所以花样翻新,主意非常多;而印度的被纱是永久的,慢慢地加一点进去,加一点进去,终于成了定型,有普遍的包涵的美,改动一点小节都不可能。还有关于日本文化――我对日本文化的迷恋,已经过去了。”

张:“啊,我也是!三年前,初次看见他们的木版画,他们的衣料、瓷器,那些天真的、红脸的小兵,还有我们回上海来的船上,那年老的日本水手拿出他三个女儿的照片给我们看;路过台湾,台湾的秀丽的山,浮在海上,像中国的青绿山水画里的,那样的山,想不到,真的有!

日本的风景听说也是这样。船舱的窗户洞里望出去,圆窗户洞,夜里,海弯是蓝灰色的,静静的一只小渔船,点一盏红灯笼……那时候真是如痴如醉地喜欢看呀!“

犭莫:“是的,他们有一种稚气的风韵,非常可爱的。”

张:“对于我,倒不是完全因为他们的稚气。因为我是中国人,喜欢那种古中国的厚道含蓄。他们有一种含蓄的空……”

犭莫:“嗳,好的就是那种空气;譬如说山上有一层银白的雾,雾是美的,然而雾的后面还是有个山在那里。山是真实。他们的雾,后面没有山。”

张:“是的,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对于他们不熟悉的东西,他们没有感情;对于熟悉的东西,每一样他们都有一个规定的感情――‘应当怎样想’。”

犭莫:“看他们的画,在那圆熟悯丽之中,我总觉得还有更多更多的意思,使人虚心地等待着。可是现在我知道,一眼看到的,就全在那里了。”

张:“……”(最初发表时,此处被删去约110字。)

犭莫:“……”(最初发表时,此处被删去约100字。)

张:“……”(最初发表时,此处被删去约95字。)

犭莫:“你想我们批评得太苛刻么?我们总是贪多贪多,总是不满足。”

张:“我想并不太苛刻。可是,同西洋同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起来,我还是情愿日本的文明的。”

犭莫:“我也是。”

张:“现在的中国和印度实在是不大好。至于外国,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长大的,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就连我所喜欢的赫克斯莱,现在也渐渐地不喜欢……”

犭莫:“是的,他并没有我们所想的伟大。”

张:“初看是那么深而狭,其实还是比较头脑简单的。”

犭莫:“就连埃及的艺术,那样天高地厚的沉默,我都有点疑心,本来没有什么意思,意思都是我们自己给加进去的。”

张:“啊,不过,一切的艺术不都是这样的么?这有点不公平了。”

犭莫:(笑)“我自己也害怕。这样地没常性,喜欢了又丢掉,一来就粉碎了幻象。”

张:“我想是应当这样的,才有个比较同进步,有些人甚至就停留在王尔德上――真是!”

犭莫:“王尔德那样的美真是初步的。――所以我害怕呀,现在我同你说话,至少我知道你是懂得的;同别人说这些,人家尽管点头,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懂得了没有?家里人都会当我发疯!所以,你还是不要走开罢!”

张:“好,不走。我大约总在上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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