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全集》第124/165页


许鉴成默默地把捏成拳头的手从蒙着一层水汽的车窗玻璃上收回来,“你看,好不好玩?”

玻璃的水汽上由下而上印着一排脚印,每一个上面整整齐齐地长着四个脚趾头,圆嘟嘟、胖乎乎的。

向晓欧瞄了一眼那排脚趾,笑了,“挺可爱的。我说话你在不在听?”一面捏捏他的耳朵,“我说将来我们有一天也要去长岛买房子,听见了没有嘛?”声音里带着撒娇,又很坚决,“说不定也很快的,对不对?”

“听-见-啦。”他拖着腔调回答,伸手抹掉那一排脚印。

赵允嘉说过要他每年想她一会儿,刚才,便是他1999年度的想,随着寒风里的车轮飞驰而过。

当时已惘然(136)

那个学期结束,向晓欧几门功课都得了A,尤其一门课的报告教授评价甚高,综合成绩名列前茅。向晓欧松了口气似地对许鉴成说,“起初还真不知道行不行,现在看来,去念书还是对的。”

多年阴差阳错的倒运之后,她终于重拾自信,第二个学期还当上了系里研究生会一个分组长。有回鉴成听她在电话里给另一个学生指派某门课的项目工作,从前当班长那副刚柔相济、条条有理的做派又回来了,非但回来,换成英语,更多几分气势,令人不服不行。

2000年夏天,许鉴成回了次国,5月份,他的外公去世了。是两个在外地的舅舅回来办的丧事,为了不影响他学习,直到一切料理停当,外婆才写信来告知。向晓欧暑假里要上课,加上也的确负担不起两个人的机票,他便一个人回去。

外公是在睡梦里走的,十分平静。前一天晚上还和外婆吵了一架,原因是他们大学同学今年在美国华盛顿聚会,他突然心血来潮想去参加。

“我说你发什么神经病,七十几了,上压一百七下压一百四,我可不拎只氧气瓶陪你上飞机,他说哪个要你陪,我自己去,顺便到纽约看看外孙,”外婆擦擦眼睛,“我说你到了美国路也不认识,只会出洋相,他还发脾气,怎么晓得第二天就…”她说着又掉起泪来。

鉴成的外公外婆是对怨偶,几十年吵吵嚷嚷,直到六十多岁还闹过离婚,外婆一拍桌子“户口本拿出来,明天就去街道办事处”,外公跟着拍“去就去,我怕你,回来我找个年轻的,哼,你以为哪个老头子会要你吗”,外婆气急败坏“想得出,房子归我,存款老大老二每人一半,你和你的老太婆睡街上去”,与其说是吵架,更像一出滑稽戏。

奇怪的是,在最有理由分道扬镳的时候,他们却雷打不动。当年外公被关牛棚,外婆去送棉衣,被灌输思想要求划清界限,她不耐烦起来,大放厥辞“界线老早划清了,我站他那边,不然怎么嫁给他”,亏得牛棚已经客满,否则也会被请了进去,外公听了大惊失色“你以为红卫兵小将是我,由得你胡说八道的吗”,背地跟人显摆“我这辈子做过最聪明的事,就是娶了这个老婆”,羡煞一帮牛鬼蛇神。

外公走了,虽然二舅舅和鉴成都陪着,还是赶不走家里的那份凄清。最近外婆反应迟钝了许多,话也少了,却多了一个习惯:对着外公的相片说话。她时常捧着一个檀木镜框,里面镶着外公早年的一张照片,当时的外公年少翩翩,高挑英俊,唐装上衣外面穿件西装大衣,脖子上一条长围巾,眼神带点拈花惹草的得意,唇边挂个游手好闲的微笑,架式有点像“笑看风云”里的郑少秋。外公声称当年是外婆先递条子约他去看外国电影,虽然外婆绝不承认,看了这张照片,却也不无可信。

有一回,他看见外婆点着相片上外公的额头,“前两天老二陪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身体很好,什么要紧的病也没有,起码好活到九十岁。唉,万一我真的活到九十岁,你一定要等我,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投胎,再做夫妻…”她叹口气,“我怕就怕你等不及,自说自话先去了,下辈子碰到,变成老夫少妻,我先跟你打个招呼,到时候就算你看得中我,我也看不中你…”

外婆以前是读理工的,不信神佛,对来生后世一笑置之,现在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许鉴成听了很担心,告诉二舅舅,二舅舅沉默良久,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由她去吧,妈其实心里都明白,只是这样想,自己骗骗自己,稍微好受一点。”

临走前那个星期,他去亲戚朋友那里走了走,又买了些东西准备带回美国。一天回家,路过一条街,想起从前赵家开的童装店就在这附近,马上跳下公共汽车,四处找了一会儿,找到那个地址,已经换成一家书吧,进去一看,却正是允嘉的爸爸在里面坐阵,他现在变成了赵老板。

赵诗人老婆的店搬去了一家市口更好的商城,这里靠近学校,他灵光一闪,索性搞‘知识经济’,装修一下,购进一批时行图书,提供饮料茶点,到周末再找几个外国留学生来搞英语角,很受讲求格调又去不起高级场所的年轻人的欢迎。许鉴成走进去的时候,才下午五点多钟,座位已经差不多全被占满。

赵允嘉给换过尿布的小女孩已经上了学,趴在柜台里一张桌子上写作业,叫过“许叔叔”,又愁眉苦脸地去对付面前的数学题。

“尝尝,真正咖啡豆磨的。”赵诗人递过来一杯咖啡。

“谢谢,”他喝了一口,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看看赵诗人。

赵诗人笑笑,“这是清咖,什么都不加,现在流行这样。多喝几口,味道就出来了。”

他一边喝着那杯苦得像药的咖啡,一边和赵诗人聊天。在书架的一角,放着几本薄薄的小书,有一本书脊上写着“心恋”。他把它抽出来。

“这是我第一本诗集,现在已经是孤本了,”赵诗人口气有点感慨,“一转眼,十几年,沧海桑田啊。”

鉴成转过头来对他微笑,“这本书我看过。”

“噢?”诗人很有兴味。

“赵允嘉有一本,小时候她给我看过。”刚才他一直在等着赵诗人提起允嘉,但他迟迟不提,他几次想问“您知道赵允嘉现在怎么样”,又情怯起来,问不出口,只好这样引起他的注意,或许能提起允嘉的近况。他一边淡淡地说,一边轻轻地摸着那本书的封面,手指却在微微发颤。

去年给允嘉的学校打去电话,说她读了一个学期就停学了,问去了什么地方,也说不知道,她像打了水漂的石片一样沉入大海,连个影子也找不到。他实在很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又有点怕知道;飞机起飞的时候还满心期望能打听到她的消息,等真的踏上从小长大的土地,反而怯懦起来。

“是吗?对了,你们一起长大,”赵诗人也笑笑,“嘉嘉本来也说今年想回来一次,后来又说忙,等以后再说。”

他猛地抬起头来,“她现在怎么样?”

当时已惘然(137)

“挺好的,上个月还打了次电话来,说夏天是旅游旺季,生意忙得走不开,”诗人自己也喝口咖啡,笑了笑,“做老板娘不容易啊。”

“老板娘?”鉴成手里的咖啡杯一抖,咖啡泼了一点到书上,棕褐色的液体滴溜溜往中页滚去。他立刻把杯子放在旁边的桌上,伸手去擦书。等赵诗人回身递过纸巾盒,他的手上已经满沾了一股焦香。

“她什么时候结婚的?”他嘴里也回荡着方才喝下去清咖的涩味。

“你不知道?”诗人有点惊讶,“就是去年底,嫁了个开餐馆的,还寄了张照片来。那男的看上去挺老实相,说是老家广东,在马来西亚长大,后来去的英国,听说待她也很好,”一面抓抓脑袋,“在那个,那个英国南面一个地方,靠海的,叫…对了,叫布莱顿,海港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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