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全集》第125/165页


鉴成从诗人的通信录上抄了允嘉的地址和电话。近两年音信全无,原来她是去了那里。

真正确认赵允嘉结婚的消息,他心里反而镇定下来,好像悬空已久的一块石头终于坠到了地,重重的一下,但起码知道份量。他拿起咖啡又喝一口,让焦苦的滋味又一次盈满喉头。

“那小家伙别的不行,就是脑子灵光,到哪里都能混,我给她起名字叫‘允嘉’,就是运气好的意思,真说对了,”诗人要给他添咖啡,他摇摇头,“听说他们现在生意做得很好,明年还打算开一家分店,”诗人笑着看看桌边写作业的小女孩,“将来说不定能指望她帮忙,等宁宁长大了也去英国读书呢。”

“我不去,”小女孩突然抬起头来蹶着嘴大声抗议,“爸爸,我说过了,什么地方也不去!我不去英国!” 一面使劲地把自动铅笔往草稿纸上戳。

诗人笑笑,“给她妈妈宠坏了。”

他们又东拉西扯了一些别的,临走,允嘉的爸爸坚持把孤本的“心恋”给他留作纪念,“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诗这个东西啊,随性而写,就是要给识货的人看”,然后一笔一划地写下“许鉴成先生指正”,再龙飞凤舞签上名,自己端详一番,感叹道,“许鉴成,鉴赏成功,好名字,好名字啊。”

许鉴成拿着那本诗集坐在公共汽车上,夜幕降临,晚风轻轻吹过来,路边的霓虹灯隔着法国梧桐流光溢彩,不错过任何一个叶隙。

手里的书是十多年前的,除去书页微微发黄,乍一看还像是全新的,甚至连诗人画的符也还跟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他的心突然脱离现实、回到很久的从前。他曾经有过很多机会,真的很多,握住其中任何一个,或许一切就会不一样了。那个时候,他没意识到那样的机会有多宝贵,任它慢慢流逝,直到某一天,用分秒来计算,最后彻底消失。

前几天见到了小王夫妇,他们省吃俭用几年,终于存满首期房贷,买了套二手房,面积很小,阳台也朝北,但是在地铁沿线、小王的银行和他太太公司正当中,上班两人各走一半路。小王看见他大叫“稀客稀客”,要太太拿可乐出来“你们在美国不是天天喝可乐吗”。他们果真生了个儿子。吃完饭小王送他到楼下,他太太从阳台上探出头来叫他带瓶酱油回去,一面笑着叫许鉴成走好。

如果当初做个不一样的决定,那或许也是他现在的生活形态。或许刚才他就是陪自我感觉良好的岳父聊天,双方从心底其实都有点瞧不起彼此;或许这个时候,他正在回城市另一头自己小小的家--或许比小王的家还小,有个女人在桔黄的灯光下等他,把拖鞋拿过来,半皱起眉头嗔他“干什么去了,现在才回来”。

这样的生活形态,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但想上去,却和脚下的街道一样,有种难以言明的亲切--亲切到叫人心痛。

那天晚上,他坐在母校的操场上,一个人抽着温斯顿。美国烟贵,加上向晓欧管得紧,他索性把烟全戒了。这次回国前买了些送人,也买不起好的,送给向晓欧的哥一条,另一条拆开零发,到现在还剩一包多。

亮晶晶的北斗星仿佛是个巨大的别针,每颗星都是一粒璀灿的宝石。

“你说,天上那些星星如果都是钻石,一颗有没有三克拉?”他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肯定有。”他点点头。

当时她对着颗三克拉的星许了个愿,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实现了没有。

不知是很久没抽烟了还是烟不太好,他嘴里越来越苦,渐渐的,连苦味也没了,麻木起来。但他还是不停地抽,直到抽完最后一根,已是深夜,操场上空荡荡的,周围的蚊子都被熏昏了。

他伸出手指,让最后一个烟圈套在上面,看着它缓缓变形,拉长,恋恋不舍地萦绕一阵后终于融到空气,好像带着万般不舍。

当初望着她乘坐的飞机起飞,就该明白她不会飞回来。然而当一切坐实,心里又有说不出的惆怅。

他慢慢走下看台,对自己说:那是好事情,应当恭喜她。

回到美国后,他买了一张卡,写上几句祝贺的话,照赵诗人给的地址填好信封,临到寄出,却又犹豫起来。

去年底他在纽约的地铁窗玻璃上画脚印的时候,嘉嘉嫁人了,没有告诉他;他黯然地想,她会不会已经忘记他了。

他犹豫很久,到底没有寄出去,最后把抽屉里那两封被退回的信和这张贺卡一同放进了碎纸机。在机器“咯啦啦”的声音中,仿佛所有过去都被硬生生扯断了。

当时已惘然(138)

开学之后,许鉴成找到一份半职的实习工作,公司在哈莱姆,治安不太好,一周几天西装笔挺地在一排排人高马大的兄弟中穿梭,他心里的确有点怵,但那份工资却是一笔很实际的补助,有了它,起码经济上不那么捉襟见肘了。

那年年底,向晓欧怀孕了。发现时已经快两个月,随之而来是惊天动地的妊娠反应,即使在家里,几乎平均每五分钟就要跑到水池边干吐到眼泪汪汪,吃饭也全没胃口。

“都怪你。”她紧皱眉头望着许鉴成。他们原本说好过几年再要孩子,这一回完全是“意外”。

两星期后的一天,许鉴成下班回家,向晓欧躺在床上,脸色很差,房间里一股虎骨膏的味道。

他缩缩鼻子,走到床边坐下,“怎么了?”

“今天下午请了假没去上课,”她有气无力地说,“反正几次作业都没按时交,这门课算是完蛋了。我妈说她那个时候除了特别能吃,根本不吐,轮到我怎么就这样呢?”

“你贴这个干什么?”他看见她两手手腕上都贴着虎骨膏。

“看看能不能止吐,小时候晕车,剪两块一贴就好了,可现在一点用都没有。”她皱起眉头。

鉴成笑笑,“那是晕车,你这是怀孕,当然没用了。书上不是说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吗?”

向晓欧看看他,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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