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全集》第145/165页


“两个旋?”

“一个在这儿,”她用手指点点他头顶上的旋,“还有一个,”她的手指移开到另一个地方,拨开头发,“在这儿,你看,这儿还有一个小的,”然后意识到他看不见, “很小,平时看不见。”她又在他的头发里摩挲了好一会儿,最后,唇边展开一个淡淡的笑,“我小时候听外婆说,头上长两个旋的人没良心,是男人的话,就三心二意,是女人的话,就人尽可夫。”

鉴成抬起头看她,她的脸色还是那么平和。

他已经把她每只脚按过三遍,盆里的水渐渐凉了。在莫扎特的A大调第11号钢琴奏鸣曲中,他默默地看着她,一个个音符像跳动的足印落到他心里,欢快的曲调竟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他眼前浮出赵允嘉当年剪了短发之后头顶心圆溜溜、端端正正的那个旋。她的确只长了一个旋。

他苦笑一下 -- 或许那是对的,他就是一个没良心的男人。

向晓欧也看着他,轻轻打了个哈欠,“不过那都是迷信,我才不信,”随后想起来什么,“那时候跟你谈恋爱,去征求家里人意见,你知道我哥怎么说吗?他说许鉴成这个人有优点有缺点,缺点是恐怕做不成大事,优点是能把小事给做好。”

“你哥这算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算是夸你,意思是说你可靠。”她唇边的笑意深了一点。

之后的几个月,他们一直都忙着迎接儿子。先是按图索骥地把家里该整修的地方整修过;然后一同去“摇篮世界”,从满世界摇篮里众里寻它千百度寻了足足一天,终于挑出一个配得上“夹耳朵”的摇篮买回来装好;还买了婴儿服,婴儿被,婴儿车,各种各样的玩具,散布在漂漂亮亮的婴儿房里。

清理房子的时候,许鉴成把“小王子”、那个Zippo打火机,还有赵允嘉送的那条领带同很多其它东西一起放进来美国时带的那个皮箱,上了锁,又钮上密码,放到车库的一个角落里。

“夹耳朵”出生的时候带着点情绪,把向晓欧折腾得很苦。等婴儿的哭声终于传出来,她的冷汗把头发被褥浸透,血流如注,声音都叫哑了。

刚出生的婴儿根本不像电视剧里拍的那么可爱,红红的仿佛一个剥了皮的小动物,脸上皱得像小老头,愁眉苦脸地只是一个劲哭,仿佛对人世间有千般意见。

当知道孩子一切平安的时候,她虚弱的脸庞上浮起淡淡的微笑,像是一缕阳光终于透过满天的阴翳照了出来,好像在说,我总算把他生下来了。

那一刻,许鉴成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紧紧地抓住向晓欧的手。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离开她。

孩子出生后,生活一下都变了样,一切核心都围着那个不足十磅的小肉球。向晓欧的妈赶来帮着做月子带孩子,家里铺天盖地的尿布奶瓶,中国规矩加上美国规矩,连带大两个孩子的丈母娘都纳闷“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精贵”。

儿子一天一个样,一个月之内超过十磅,赵允嘉的礼物也到了。一套粉蓝的婴儿服,另寄来两千欧元。卡片上写Congratulations!

许鉴成默默地把钱存进银行,把那一套婴儿服和其它礼物放在一起,然后给赵允嘉回寄一张卡,附上儿子的满月照。

他去增办了人身保险,受益人一个是向晓欧,一个是小捷仁。那个小肉球代表着很多责任,他必须保证在任何情况下,它都能顺顺当当地长大个大小伙子;念该念的书,做该做的事,出落得精精神神,见了洋妞也毫不露怯;他的儿子,绝对不会经历他经历过的事。

之后又开始忙,常常加班,平均两星期飞一次洛杉矶,回到家也是各种各样琐事,晕头转向。

十月底,许鉴成坐在回家的地铁上,一觉醒来,对面有一个小女孩披着一头微乱的棕褐色长发,用吸管有滋有味地喝一杯粉红色草莓饮料,淡淡的眉毛耸着,眼睛咕溜溜地在人群里转,唇边含着一丝笑意,红黑格子呢裙下面两条细长的腿前后晃荡,在满车厢疲劳的下班族中引人注目。

她长得并不像赵允嘉,某些地方却又很像。

那个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女孩子就是这时节出现在他面前,当时他讨厌她,她也未必喜欢他,有得选择,谁也不会见谁。

走在三十四街的人群中,高楼大厦间的风有些凛冽,他的心已不再那么痛。他想,或许当年老天是要给她找个归宿,也给他一个机会,只是他们错过了;走过的路上玻璃渣太多,扎得两个人都鲜血直流,过后看好像不过如此,偶尔来了兴致还能感叹一下今昔,在当时,足以把任何罗曼谛克的苗子掀翻批臭、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

当时已惘然(157)

吃完饭,逗了一会儿子,许鉴成本想赶好一份材料,开了电脑,又提不起精神,便随手翻着书桌上的杂志。

在“读者文摘”上,有篇文章吸引了他的注意,题目叫“小王子的最后一次飞行”,讲1998年9月的一个清晨,一艘渔船在法国马赛港边的水域捞起一个银镯,上面刻着“安东尼.圣修伯里”,凭这个线索,他们从深海打捞出一架J系列P38型飞机的碎片,后来证实那就是失踪多年的安东尼.圣修伯里的飞机。最惊人的是,种种迹象表明,当时他是自己开着飞机冲进海里,是为了逃避人生、家庭、事业中的失意。

那个谜终于揭开,“小王子”的作者是自杀的;历史学家们雪上加霜地说,在生命最后一刻,他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文章最后一句是,“不过,世界各地的小王子迷们也许宁愿相信小王子的预言,‘你会伤心,以为我死了,但这不是真的’。”

他看着那句话发了一会呆,站起身来,走出去,到车库里,打开已经蒙尘几个月的皮箱,从里面取出本皱皱的小画书。做这一切时,都是茫茫然的,翻开后记里的作者介绍,看见圣爱苏伯里在1912年把自行车改装成飞机、用床单做成翅膀,自豪地说“你们将看着我起飞”时,心里猛然涌上一阵酸楚:后来爱苏伯里果然当上了飞行员,很多人看着他起飞,却没有人看他降落;多少年里,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直到科学家们开始打捞飞机残骸,他的家人居然还反对,因为觉得这样做是 “亵渎了小王子的神话”。是担心“亵渎了小王子的童话”还是害怕影响了小王子的版税?

人生里那么多无情的事,用生命写出的童话也不可幸免地满目疮痍。

画书封面上,绿衣金发的小人儿依然站在他小小的星球上,站在两座火山中间,打扮得整整齐齐,凝望着星球外面的世界,脸上带点惊讶,带点郑重。

他是在等待那一阵后来让他追悔不已的季风吗?

那样一个小人儿,没有人能亵渎他的童话,因为他可以为改正错误不惜付出生命。

那天晚上,一直情绪索然,也谈不上原因,就是什么事也不想做,心里翻来复去一些零碎的画面。后来,在床上,向晓欧才刚刚开始,他就匆匆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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