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全集》第5/165页


汤骥伟嗤之以鼻,“你真无聊。”

允嘉的爸爸诗或许写得不好,那句话却说到点子上了 -汤骥伟的确是匹千里马,而且,这匹千里马已经一早给自己挑好了跑道。

汤骥伟出身教师家庭,据说抓周时左手抓的是书,右手抓的是笔;长大耳濡目染,念书向来用功,是少见的人缘成绩都好的男生。班干部队伍阴盛阳衰,汤骥伟和许鉴成是“万红丛中两点绿”,被娘子军委以重任,一个当生活委员,一个当劳动委员,搭档负责清扫他们教室前那片不知哪一任校领导脑子进水下令种起来的、由榆树、槐树、梧桐、枫树组成、一年四季往下掉东西的树林。他们的友谊便是由那两把大苕帚之间建立起来的,几乎无话不谈。

两个男孩子约定将来一起去上市重点,然后考北大物理系。汤骥伟的志向是做第二个李政道,他觉得北大是培养科学家的摇篮;许鉴成想上北大却主要是因为它在北京,一千七百多公里以外,离家够远。他原本并没有什么鸿图大志,可自从后妈进门,每每关在那间面北没窗,白天也要开灯,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的小房间里温习功课,听着外间辟里啪拉的麻将声、几个八婆放肆的呱呱大笑、时不时响起的“红中”“白板”、还拿着闺房之事开的下流玩笑,他就觉得压抑,好像一个人被浸在水里按住脑袋,虽然还憋着一口气不至于窒息,但如果就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闷死。他希望将来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城市,去哪里都行,越远越好,天涯地角,永不回头。

初中的班级女生当道,男生要进前十名难度差不多等同范进中举,许鉴成的成绩总在十几名间徘徊,汤骥伟好不容易算是挤了进去,却也不过敬陪末座,但他很乐观,“我爸说女生擅长形象思维,男生擅长逻辑思维,她们现在成绩好无非是因为拼命用

功,那叫‘死读书’,没什么了不起,让她们先得意一阵子好了,你看好,等以后开了几何、物理和化学课,她们就,嘿嘿,不--行--啦!”他边说边狠狠地挥舞了一下大苕帚,好像扫掉的不是梧桐叶,而是他前面的第一到九名,“对了,还有,”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凑近一点,放低声音,换一种神秘兮兮的调门,“等她们‘那个’

一来,就更加没戏了。”

“哪个?” 许鉴成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生理卫生课本上说的那个啊。你想,一次相当于输血几百CC,献血都没这么多,大脑供血不足,当然也会影响成绩。现在已经是初二上学期了,”汤骥伟眯起眼睛想了想,然后权威地点点头,“应该差不多了。”

汤骥伟神机妙算,那个学期期中考年级排名还是“全国山河一片红”,到了期末考,就有好些女生的名次像撞到灭蚊灯的蚊子一般掉下去,而他们两个居然都杀进了年级前十名 -- 汤骥伟考了第二,他考了第九名。但稳坐第一名的仍然是学校教务主任的女儿向晓欧,不仅稳坐,而且和第二名拉开了足足十几分。向晓欧在他们年级排行榜上相当于邓亚萍在中国乒乓届的地位,像珠穆朗玛峰一样让别人可望不可及,只恨自己生错了年份。

汤骥伟踌躇满志,“我想她大概还没来‘那个’,哥们儿,你看好,我明年一定把这个‘娘们儿’赶下去。”不知是不是已经开始为上北大做准备,他说话时不时会突兀地夹上几句电视里学来的北方话。许鉴成对能考到第九名已经十分满意,他们学校的前十名,考市重点一般都没有问题。他爸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觉得祖坟荫德,儿子命带文曲星。

学期结束那天,许鉴成领了成绩报告单回家。车子刚骑进小区,迎面看见允嘉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小男孩在一堆建筑施工残留下来的沙堆前嘹亮地对骂,骂来骂去无非是“猪头三” 、“十三点” 、“神经病”之类,双方却都骂得十分敬业,允嘉以寡敌众、毫无惧色,一张清秀的脸涨得通红。

鉴成骑过去,下了车,正要把允嘉拉开,那几个小男孩当中一个像是领头的突然尖声尖气叫了起来,“赵允嘉,赵允嘉,一年换个爸…赵允嘉,赵允嘉,一年换个爸…”其他几个立刻加入,像西游记里的小鬼,叫得阴阳怪气。

鉴成一股火气冲上脑门,本来想拉允嘉也忘了,朝那几个小毛头冲了过去。那几个小孩一看势头不对,立刻往回跑,他一把揪住那个领头小孩的肩膀,“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时,他突然觉得脑门上钝钝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眼前一黑,松开手去捂,却摸到一手血。几个小男孩作鸟兽散,他皱着眉头朝允嘉看去,她呆呆地站在沙石堆前,右手摊着,左手还抓着一把石子,眼睛里满是惊愕,嘴巴半张着,一句话也没有。

他反应过来,朝允嘉吼了起来,“你发的什么毛病?”



“我…我本来是想扔他们的,又不是想扔你…”允嘉把抓着石子的手背到身后,嘴巴一张一合,声音越来越小。

“幸亏你扔的是我,要是真的砸到人家,我看你怎么收场!”鉴成狠狠地瞪了允嘉一眼,一面紧捂着脑门,“站着干什么,还不上去开门?!”

许鉴成的爸爸那天刚好出差,汤骥伟接到电话赶来,和赵允嘉一起把他送去医院,医生问他怎么受的伤,他想了想,说,“刚才回家的时候不小心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一面斜眼看看允嘉,她站在旁边扁扁嘴,垂下眼睛。

医生给他打了破伤风,缝了四针,包上纱布,关照伤口要保持通风,按时换药,不要吃酱油。

回家的路上,汤骥伟用自行车推着许鉴成,允嘉低眉顺眼地跟在旁边走,一句话也不说。

汤骥伟摇摇头,“我说你怎么好端端地会从自行车上摔下去呢?”

“天太热了吧。”他随便找了个理由。即使在汤骥伟面前,他也觉得妹妹跟人打架拿石头砸破他脑袋这回事有点狼狈。

“为什么不能吃酱油?” 允嘉突然插嘴。

两个男孩子异口同声地说,“吃了会留疤。”

允嘉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歪着头,一本正经地说,“可是不吃酱油也会留疤的呀。”

汤骥伟看看允嘉,嘻嘻一笑,“疤是一定会有的,不过,不吃酱油呢就小一点,不明显,人家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可要是吃了酱油,”他一手挡着自行车,一手放在额前夸张地比试,“就会长这-么-大,这么大一块大黑疤,很难看,以后就会找不到对象,

问题很严重的,你明白了吧?”

允嘉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鉴成白了汤骥伟一眼。

“你那个妹妹挺乖的嘛。”汤骥伟说。他知道赵允嘉是许鉴成后妈带来的,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她。

鉴成随口“嗯” 了一声,心想真是天晓得。

晚上鉴成的爸爸和后妈回来问起他头上的伤,还没等他有机会开口,允嘉已经干净利落地在旁边回答“今天天气太热,哥哥一不当心就从自行车上好端端地摔下来了,我看见的”。

爸爸和后妈一脸狐疑地看着鉴成,他只好点点头,承认自己的确是由於那个听上去白痴一样的理由受的伤。

第二天下午,鉴成正躺在床上睡午觉,朦胧间觉得一阵阵凉风直吹过来,从耳朵鼻孔嘴角里灌进去,让他一连打了几个大喷嚏。睁开眼睛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床边放了一台风扇,风向正对着他的脑袋,一看开关,居然还调在最大一档。允嘉正坐在旁边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鼻梁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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