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第33/44页


你们欢呼雀跃吧,路障已被炸毁。

道路通畅无阻。

王国科学最近发现:幻想的要害是位于瓦罗里①桥部位的一个不起眼的脑神经结。用X射线对神经结作三次烧灼手术,就可以根治幻想――永不复发!

你们――完美无缺,你们――机器化了,通向百分之百的幸福之路通达无阻。你们全体人员,不论老少,请立即来接受此项伟大的手术,请速来讲演厅,接受手术。伟大的手术万岁!大一统王国万岁!大恩主万岁!

……如果这里所写的一切,你们并不是从我这本颇像古代荒诞的记事中读到,如果你们手上也拿着一份和我一样的、正散发着油墨香的索索发颤的报纸,如果你们也和我一样,知道这一切正是当前的现实――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的现实,那么你们的感觉难道会和我的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吗?很可能你们也和我一样会感到头晕目眩吧?也许你们背部和手上也会冒出鸡皮疙瘩,也会感到既甜丝丝,同时又不寒而栗吧?可能你们会感到自己是伟岸的巨人,是阿特拉斯②,只要你们直起腰来,头就会碰到玻璃天花板?我抓起了电话筒:“I-330……对,对,330,”接着我声音急促地喊道:“您在家啊?您读报了吗?您正看报吗?告诉您,这可是……这可……这太好啦!”

“嗯……”阴沉沉地半天不说话。话筒发出低微的嗡嗡声,思索着什么……“我今天一定要见您。对,在我这儿,16点以后,一言为定。”

多可爱!她太可爱了!“一言为定”……我觉得脸上总挂着笑,而且欲罢不能。我将带着微笑上街,让它像盏灯似的高高地照着……

街上疾风扑面,打着旋,呼啸着,砭人肌肤,但是我只觉得更快活。任你号吧,任你吼吧,反正现在你已经不能吹倒大墙。即使天空沉铁般的飞云倾泻下来,也不必介意,你们遮不住太阳,我们约书亚们③已经用铁索将太阳永远牢锁在苍穹。

在街口,讲演厅旁密密层层围着一群群约书亚们,额头紧贴在玻璃墙上。里面,在白得耀眼的桌上,已经躺着一个号码。在白布罩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他两只向外撇着的黄色脚掌。几个穿大白褂的医生,正俯身在他头部,一只白色的手向医生递过去吸了药水的针管。

“你们怎么不进去呀?”我没问哪一个,应该说,我问的是大家。

“那您呢?”一个圆脑袋回过头问我。

“我,过一会儿。我先要去……”

我觉得脸上有些发讪,不好意思地走开了。我确实首先需要去见I,可是,为什么“首先”要见她呢?我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

飞船台。晶蓝如冰的一统号闪闪发亮,光斑点点,机舱里发动机呜呜响着,好像温情地不停地重复着一个我所熟悉的字。我俯身抚摸了一下发动机身上冷丝丝的长管。多么可爱……太可爱了。明天你将获得生命,明天你机体内会迸溅出灼热的火星,你将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震颤……

如果一切还和昨天一样,我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待这台威力巨大的玻璃的宏构巨制呢?如果我知道,明天12点我会出卖它……是的,出卖它的话……

有人小心翼翼在后面碰了碰我的臂肘。我回过头去,是第二设计师那张扁平的盘子脸。

“您已经知道了?”他说。

“知道什么?手术吗?真的吗?怎么――事情一下子都来了呢……”

“不,不是这件事。试飞取消了,改期到后天。都是因为手术的关系……我们白赶了一场,白费了好大劲儿……”

“都是因为手术”!……他既可笑,又头脑简单。只能看到他脸盘前那么一丁点儿地方,别的就看不见了。他可不知道,要不是因为明天有手术,明天12点,他会被锁在玻璃房里急得团团转,还会狗急跳墙呢……

15点30分,我在房间里。我一进门,就发现Ю在屋里。她坐在我桌子那儿,瘦骨嶙峋的身子绷得笔直,右手托着右颊。大概她已等我很久了,因为她见我进去马上站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清晰地留下了五个手指印。

只一秒钟,我脑子里闪过了那不幸的早晨的情景:也是在这儿,在桌旁,她和怒气冲天的I……但只有一秒钟的回想,这一切就在今天的阳光下消失了。这种情况倒也常有:比方,遇到大晴天,你走进屋里,漫不经心地扭动了开关,灯亮了,但好像并没有光,灯显得挺可笑,又可怜,毫无用处……

我毫不犹豫地向她伸出手去,我什么都宽恕了。她抓住我两只手,紧紧地捏着,硌得我手作疼。她松垂的两颊激动地直发颤,倒像古代人的装饰物。她说:“我等您……才等了一分钟……我不过想来告诉您:我很幸福,我为您感到十分高兴!您明白吗,过了明天,您就会彻底恢复健康!您就新生了……”

我看见桌上有纸。这是我昨天写的记事的最后两页,昨天写完后就这么一直放到了今天。如果她看了我所写的内容……不过,这也无所谓。现在这些不过是历史罢了。这一切太遥远,使人感到可笑,仿佛你倒拿着望远镜所看见的远景……

“嗯,”我说,“告诉您,我刚从街上来,我前面有一个人,他的影子映在马路上,您明白吗,影子还发光呢,我觉得,不,我相信,明天不会再有影子,什么人都不会有影子,什么东西都不会有影子,因为阳光可以照透一切……”

她既温柔又严厉地说:“您真是个幻想家!我可不允许我学校里的孩子这么说……“她还说了些孩子们的事。她说她如何一下子把全体学生都带去做了手术,在那儿不得不把他们捆绑起来,还说什么“要爱,就不能手软,不能姑息”,还说什么她好像最后要做出决定……

她把两膝之间灰蓝色的裙子整好,默默地用她的微笑在我全身贴上膏药,然后走了。

幸好,今天太阳还没有停住不动,它急急地在奔跑,现在已经16点了。我敲了敲门――我的心也在突突地敲击……

“请进!”

我坐在她软椅旁的地板上,搂住了她两只脚。我仰着头,凝神望着她的眼睛。我轮流着一会儿望这只,一会儿望那只,在每只眼睛里都看到了那个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我……

在墙外,正风雨交加,黑云沉沉,这些都随它们去!我脑子里塞得好满,语言就像倾泻的激流,我说着话和太阳一起飞向某个地方……不,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飞行的方向,跟着我的还有其他星球,它们喷着火焰,星球上火一般的花朵在歌唱;跟在后面的还有默默无声的蓝色的星球,那里理智的石块组成了井然有序的社会,它们也像我们地球一样,达到了绝对的、百分之百幸福的顶峰……

突然,I坐在软椅里说道:“你是否认为,位于顶峰的就是有组织的社会里的那些石头?”

她脸上的三角形愈来愈尖利,愈来愈阴暗:“幸福……幸福是什么?愿望都是令人痛苦的,对吗?显而易见,当你没有任何愿望,连一点要求也没有的时候,你就是幸福的。我们直到现在还给幸福打正号,这是多大的错误,多么荒唐的偏见;应该给绝对幸福打上负号――神圣的负号!”

我记得,当时我窘迫地嘟哝说:“绝对的负值是273度……”

“对,正是负273。冷了些,但事实本身不正好说明,我们位于顶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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