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第7/44页


我坐在地下铁道的车厢里,急急赶往一统号。典雅端庄的飞船停在装配台上,还没有点火。它凝然不动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闭目思考着公式:我又一次心算着飞船冲出地球时所需的初速。每一秒的最小数值的变化,都会引起一统号巨大重量的变化,由于爆炸,原料随之在消耗。反应式非常复杂,超越的大小、数量都必须计算在内。

当我正沉浸于严谨的数学世界中,朦胧中觉得有人在我旁边坐下,他轻轻碰了我一下,说了声“对不起”。

我微微睁开眼。开始时(由于一统号产生的联想)我似乎看见有个东西疾速地向远处飞去;那是个飞动着的脑袋,因为它支棱着两只粉红色的招风耳朵。然后又看见后脑勺自上而下的曲线和双曲线的驼背――像字母S……

透过我代数世界的玻璃,我又感到了那根眼睫毛。我心中感到不快,我今天应该去……

“没关系,没关系,不必介意,”我对坐在旁边的人笑了笑,向他点头致意。他胸前的金属号牌上闪现着S-47ll几个宇(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第一次出现时,我就把他和S联系起来了――那是无意识的视觉印象)。他炯炯的目光朝我投来一瞥,射出两根尖利的芒刺,飞快旋转着朝我钻进来,愈钻愈深,眼看就要钻到最深层,这时,他就会看到那些对我自己也还不敢……

突然,我恍然大悟,原来那根眼睫毛是护卫局人员。现在可以来个快刀断麻,不再拖延,马上就把事情全告诉他。

“我,是这么回事,昨天去了古宅……”我的声音好怪,又扁又平。我想咳嗽几下清清喉咙。

“这有什么关系,挺好嘛。从那儿的材料里可以得出很有意义的结论。’’“可是,您明白吗,我不是一个人去的,我是陪I―330去的,所以……”

“I-330?我为您感到高兴。她是个很有才气的、很有意思的女性。崇拜她的人不少。”

……哦,对了,那次散步不是也有他吗,也许,他甚至登记的就是她?不,不能对他说,绝对不行――这是很明白的。

“您说得对,正是这样!确实如此!很对,”我微笑着,脸上笑容愈堆愈多,样子愈来愈蠢。我觉得脸上的微笑使我赤身裸体,丑态百出……

他那两根芒刺一直钻到我心底,然后又飞旋着退出来,回到他眼睛里。S摸棱两可地笑了笑,向我点了点头,很快已经到了门口。

我用报纸挡着脸读报(我觉得大家都在看我),很快我就忘记了眼睫毛、芒刺和其他――报上的一则消息使我十分激动,其中有一小段这样写着:“根据可靠情报,我们又发现一个至今尚未查获的组织的线索,此组织的目的在于要从‘王国’的仁厚恩德的枷锁下获得解放。”

“解放”?真奇怪,人类犯罪的本能竟如此有生命力。我称它为“犯罪的本能”是有道理的:自由和犯罪紧密不可分地相联系着……就像飞船的飞行和它的速度。飞船速度等于零,那它就不能飞。人的自由等于零,那么他就不会去犯罪。这是很明白的。

要使人不去犯罪,惟一的办法,就是把人从自由中解放出来。我们刚刚得到解放(从宇宙范畴来说,几个世纪当然不过是“刚刚而已),竟又突然冒出这种可怜的白痴来……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立即――就在昨天,去护卫局。

今天16点以后非去不可……

16点10分我上了街。在街口马上就看见了O。她见到我高兴得满脸粉红。“嗯,她的头脑是个简单的圆环。我正需要这样。

她会理解我,支持我的。”……不过,也不必:我不需要别人支持,我主意已经拿定。

音乐机器的铜管齐声吹奏着《进行曲》,就是那支每天重复的《进行曲》。在“每天的”、“重复的”、“明白如镜的”这些概念中蕴藏着多少难以言传的魅力啊!

O抓任了我的手。

“散步去吧,”她两只圆圆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瞧着我。这是两扇蓝色的通往内心的窗户。我可以畅行无阻地长驱直入,因为里面空空如也,也就是说,那里不相干的、不应有的东西一概没有。

“不,不去散步。我需要去……”我告诉她要去哪儿。她的模样使我大吃一惊:那粉红色的圆嘴变成了一道粉红的弯月,嘴角往下耷拉着,好像晚了什么酸倒牙的东西。我一下子就火了。

“你们这些女性号码,我看,都让偏见害得无可救药了。你们完全不会抽象思维。请原谅,但这简直就是麻木。”

“您要去找特务……呸,不说了!可是我刚才在植物馆给您采了一枝铃兰……”

“您为什么要说‘可是我’,为什么要用‘可是’这两个字呢?

真是女人气。”我愤愤地(我承认自己不对)夺过她的铃兰。“这就是您的铃兰?您闻闻,香吧,啊?您哪怕多少有一点儿逻辑头脑也好嘛。铃兰有香气,嗯,是这样。可是你不能就气味谈气味,不能就气味的‘概念’来说好或坏。您不能这样说吧,嗯,是不是?有铃兰的香气,也有天仙子草的臭气,两者都是气味。古代国家有过特务,我们国家也有……特务――我不怕说这两个字。但是事情很明白,那时候的特务是天仙子草,现在我们国家的特务是铃兰。的的确确是铃兰!”

她那粉红的月牙儿般的嘴唇索索发抖,像要笑。现在我才明白,这只是我当时的印象。可是当时我确实以为她要笑了。于是我的嗓门提得更高了:“对,是铃兰。这有什么可笑的,没有什么可笑的。”

一个个光球似的脑袋从我们身边过去,然后又回过头来看我们。O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说:“您今天怎么有点……您是不是病了?”

梦……黄颜色……佛像……这时我马上明白了:我应该去卫生局。

“是的,我确实病了,”我说,心里非常高兴(这是完全无法解释的矛盾,其实我没有什么可高兴的)。“那您现在就该去看医生。您当然也明白,您必须是个健康人,向您解释其中的道理是可笑的。”

“亲爱的O,您说的当然对,绝对正确!”

我没有去护卫局,因为没办法,我得去卫生局。在那里一直耽搁到17点。

而晚上,(其实这已经无所谓了,晚上那里已经关门下班),晚上O来我这里。窗帘没有放下。我们演算着一本古老的习题集的算术。这很能使脑子安静下来,达到净化的目的。O-90坐在那里在练习本里演算,向左歪着脑袋,舌头顶着左颊,正冥思苦想。她满脸孩子气,真让人着迷。这时候我感觉自己很好,什么都明明白白,简简单单……

她走了。剩我一个人。我深呼吸了两口气(临睡前深呼吸对健康极为有益)。突然,我意外地闻到一股香气,它使我想起某件极不愉快的事……很快我就找到了藏在被褥里的铃兰。顷刻之间,我感到五内翻腾,情绪奔涌。她这样做简直太有失检点,怎么能偷偷把铃兰放在这儿。是的,我没去护卫局。可是,我病了嘛,这不是我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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