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若小安实体1-4全套作者唯公子》第184/203页


  她低着头,没有回答刚才那个问题,他也没有再追问。
  男人继续前前后后料理食材,刀法娴熟,技巧老道,绝不是个简单的家庭妇男。本来就不是。
  厨房的空间不大,两个人挤在里面,难免擦碰。陈维高在橱柜里找适合装鱼的大盘子,顶天立地的木柜子,里面还摆着不少名贵的青花瓷,有些瓷盘底部还有“长春宫制”、“坤宁宫制”、“储秀宫制”等字样。木门上安了弹簧,他拿着盘子转身的时候,柜门“砰”的一声碰上了,打了他屁股一下。
  “辣椒。”他干脆地下令。
  若小安正在把红的绿的辣椒切成丝,一缕头发滑下来,她下意识地抬手拂走,沾着辣椒水的手指却不小心擦着眼角,她被熏得眼泪直流。
  “别动。”一双又厚又暖的大手忽然上来捧住她的脸,“过来用水洗一洗。”
  他带她到水龙头底下,“哗哗”的水流声淹没了若小安,短暂地,她睁开另一只眼睛,看到他的两条长长的腿抵着她的,实在靠得很近。
  夜幕降临,厨房的顶灯亮着,像一枚金色的向日葵,她无法向上偷偷看太久。于是闭上眼睛,继续弯着腰、侧着身,在凉丝丝的水流下冲洗眼角。隔着呢子长裙,可以感觉到大腿一侧的温度,是男人透过考究的西装裤传来的体温。
  油锅已经烧烫了,他不得不离开:“自己冲吧。”他说。
  “嗯。”若小安闭着眼睛点头。
  忽然,他俯身伸手探到盥洗池下方的杂物柜里找胡椒粉,前肘无意中擦过她的大腿。若小安直起身,一脸的水,眼睛还闭着,不敢睁开:“有纸巾吗?”她摸索着问。
  陈维高看了一圈,没找到,鱼正在热油锅里兹兹作响,情急之下,他靠过去说:“擦我身上。”
  她闭着眼睛贴上去,隔着衬衫,是他坚实的臂膀。在厨房里忙碌了这么久,他身上有淡淡的姜葱味,但不觉得讨厌。
  他的左腕上戴着一块样式很简单的手表,不是什么名贵的牌子,棕色皮表带汗渍斑斑。但若小安仍试图看清表盘上的logo,生怕自己有眼无珠,错估了它的价值。然后她猛地发觉自己有一种本能,就是无论眼前出现何人何物、发生何事何情,她都能第一时间将之与金钱挂钩——这个到底可以值多少钱?
  这种习气是什么时候染上的?是她在幼儿园里讨厌练字、练舞而被外婆训斥说练好了将来被男人抛弃时才好有个一技之长的时候吗?是她小学时读了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而试图冲进暴雨里找那个可怜女人的时候吗?是她初一时发现父亲有了外遇却又不得不替他在全家人面前隐瞒的时候吗?是她高中落选学生会长而被好友告知因为当选那人的外公是某某部长的时候吗?是她大学里与教授爱得死去活来而后来却被那些人斥为狐狸精的时候吗?是她弃学离家一个人躲到东州在高级会所里寻找机会的时候吗?还是,从遇到老傅的那一刻开始的?
  “怎么了?”见她发愣,陈维高温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没事。”若小安回过神来,她抬头一笑。
  不知道是因为出汗还是灯光的关系,他的嘴唇很有光泽,很滑润。她有点诧异,自己竟然会注意一个男人的嘴唇好看与否。此前,她向来看不到这些。
  从年轻人的标准来看,他不算英俊,当然也不难看。这种字眼对他如此身份的男人来说,本来就不适用。但是,她就是注意到了。一瞬间,各种想法都冒了出来,但也很快熄灭。
  她退开一步,待在他身边,看着他把整块五花肉先煮后炸,再放入浮有冰块的冷水里,后上砧板切大厚片,与配料相间排列在瓷碗里,再入蒸笼蒸。出笼后,先沥汁,倒扣在盘里,再将汁淋在肉上。
  这一串动作他已做过不止一次了,她从那流畅劲可以看出来。炉火熄了,菜都可以上桌了。那碗肉透着热气,酥红晶亮。
  前一秒钟还在蒸腾的厨房,突然停止了,周围静悄悄,一只栗色麻雀栖息在窗外的冬青树上望着他们,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弄堂外传来车辆和行人的杂音,模模糊糊,除此之外,在秋阳刚刚坠下的这一刻,没有任何动静。
  他在大战过后的厨房里,转过来看她,表情很郑重地说:“可以开饭了。”这时候,他脸上有点什么,是一种很老,饱经风霜的神态,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的眼神。
  餐厅与客厅相连,隔着一道摆满各种古董小玩意儿的木架子。董方走过来,帮忙上菜。然后,他开了一瓶茅台,两个老男人便喝上了,也不劝酒,都是自酌自饮。
  若小安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机会难得,她必须陪着。
  董方劝陈维高有空应该多出来聚聚,逢着天高云淡的好天气,就组局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拖家带口也没关系,媳妇儿们领着儿孙们去大棚里采摘金灿灿的南瓜、红彤彤的草莓以及各种形状不同大小的西瓜,他们这些老男人便可支一个折叠导演椅,扣上帽子,甩下鱼竿,美其名曰垂钓,其实有时候聊天声儿大得把鱼都惊了,有时候太阳底下好睡眠,呼噜打得整个池塘的老男人们都钓不着鱼,也睡不着觉。
  陈维高听着,摇摇头说:“还是你逍遥,我比不了。”
  “这才喝了几杯,就说醉话?”董方揶揄道,“外头人都叫你‘石油总管’,大权在握,哪个不巴结奉承着你。小安姑娘,你说是不是?”
  若小安轻轻一笑,说:“高处不胜寒。人各有活法,其实也没什么必要互相羡慕。”
  在那么大的上市公司,陈维高是名副其实的“三权归一”,即董事长、总经理和党委书记一肩挑,真正的“一把手”,大权独揽,董事会形同虚设,所有决策程度都成了瞎子戴眼镜。所以他才能大手一挥,在四十分钟内就同意出资两亿元入股那家人寿公司。
  但,万一出点什么事,必然就是他一人全部兜下了,甩也甩不掉。如果说在这种情况下,陈维高毫无压力,那才是假话。
  谁知,陈维高听了这话,扫她一眼,然后大笑着说:“老董你知道吗?昨天在记者会上,有人问我:如果成品油定价放开,由市场决定,会由谁决定?我回答他说:由我来定!”酒桌上的另外两个人一听,都笑着不说话了,陈维高看了看他们,大笑着站起来拍了两下桌子,说,“昨天我讲完那句话,现场的反应跟你们现在真是一模一样。有意思。”
  “你太高调了。”董方终于说了出来。
  陈维高没有接话,只拿起杯子轻轻跟若小安放在桌上的酒杯碰了碰,然后一口喝干,缓缓舒了口气,这才说道:“人啊,确实各有活法。不是我自己要狂妄,而是体制给了我狂妄的权力。我在这个位子上,有这种权力,为什么就不能说那句话?”
  “有人会不喜欢。”
  “我还需要在乎是不是讨人喜欢吗?”
  “上半年的新闻我还记得,有记者爆料说你们公司大堂里的一个吊灯价值五千万,你出面澄清,不是五千万,是1020万。老陈啊,你这是何苦呢?对那些仰着脖子专等着你出纰漏的人来说,五千万和一千万是一样的。你真是完全没必要实话实说啊!”
  “公司一年上交税款一千个亿,我买只一千万的吊灯怎么了?难道要我坐在金山上吃糠咽菜?如果我真这么做了,那你立马就叫中纪委的人来查吧!一查一个准,解开遮羞布,底下一群大蛀虫!那些一年都存不了三万块的小市民,就敢买下价值三百万的房子。我比他们要理智吧?”
  “你还是老样子。”董方无奈地笑着说,“像你这样的性子,能在官场上平安无事地走到今天,还步步高升,真是奇迹。”
  若小安一惊,这得是怎样的关系才敢说出这种话来。
  不曾想,陈维高大笑着,毫不在意地说:“知我者,董方也。”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事在人为,奇迹也是人创造的。”他很强硬,而且显然很难被谁劝服。
  对付这种百炼钢,只有化为绕指柔才可以吧,若小安想。


第40章 天塌了也得活下去
  陈维高当晚喝多了,秘书来把他接走了。若小安从董方那里得了一方端溪青蛙砚,准备回去送给杜天青。目的达成,她便也告辞了。
  但是,那一晚的所见所闻,对若小安触动之大,实难想象。
  难得董方不见外,在陈维高走后,跟若小安聊了很多陈年旧事,都是关于他和陈的。
  改革开放初期,董方被抽调到省经济开发协作办去帮忙。那个机构是由省里几个部门和院校科研等单位派员组成的。他分在省科委的科技组,临时与陈维高,以及一个叫赵挺的文员一起办公。陈当时是副处长,和他们在同一间办公室,他的办公桌跟赵挺面对面,一侧加了董方的案头,三人围坐。办公室简陋狭小,窗外一堵璧岩,光线昏暗,三个正值盛年的青年却常常笑得阳光灿烂。
  那时,国家百废待兴,社会风气尚属朴素。陈维高是省委书记的儿子,赵挺是山区农家子弟,而董方的父亲则是文革中被打倒的“臭老九”,他们三人却意气相投。
  董方告诉若小安,当时他对赵挺的印象是厚道,对陈维高的印象则是朴素。陈的个头是三人中最高的,总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一单一双,看人时总是很平和,喜欢肩背军用书包,穿黑布鞋和洗得发白的立领蓝制服。
  当时,董方最佩服陈维高的一点,就是他的一口标准普通话,董方自己说不好,一张嘴就有江南口音。
  赵挺的个子虽然比不上陈维高,脸却长得最英俊,深陷的黑眼窝,鼻梁笔挺。董方感叹,他这辈子,就只交了这两个挚友。赵挺寡言谦和,陈维高活泼好动,又善于发表见解,知识面广博,虽然年纪最小,但私下里也是三个人的头儿。
  董方和赵挺同是文革老三届的老高三,而陈维高是新三届末代知青,大学时他们是前辈工农兵学员,而进了职场,陈维高成了他们的领导。
  遥想当年,董方说,真感觉现在是换了人间。那时,他每天准时上班,常在走廊里看见“陈处长”已经拎着热水瓶去打水了。他们喝的上等好茶,也都是陈维高私人供应的。这就是他们的领导和大哥。
  但办公室相处的同事,无论有多么合拍默契,总有一种公务式的面具和礼貌的距离。董方走近陈维高,真正与之成为君子之交的机缘,是一次公务出差。
  那年冬天,副省长带领专题考察团,从北京回东州时,除了副省长和几个厅长有软卧,其余都只有硬座了。那个年代运力严重不足,乘火车就像逃难,超载嘈杂乱糟糟。列车员的脸比手握“生杀大权”的高官的脸,还要冰冷。北京到东州,特快也要一整个昼夜。
  列车到天津时,陈维高一个人磕磕磕碰碰挤出去了,然后团里的其他专家和年长者都相继被换到了硬卧。陈维高回来对董方他们两个人说:“实在没办法了,还少三张卧票。我没事,你们可以吗?”
  董方估计时任天津市委书记的陈父,起了很大作用,才解决了他们这个大团那么多的卧铺票。
  董方他们自然也说没事,陈维高就又掉头通过拥挤不堪的过道出去了,挤在过道上的人都对他怒目粗口。火车开动了,还不见他的影子,他们两个人正着急,却见陈维高手里举着一个口袋,腾挪转移着过来了,他不停地向过道上的人致歉:“对不起、请让让、对不起……”
  到了跟前,他开心地把两瓶东西递给两个哥们儿。哇,酸奶!
  那时酸奶可是稀罕物,白底蓝花瓶形状古朴。于是,三个人在“断水断粮”的恶劣硬座环境中,靠着这瓶酸奶的能量,彻夜无眠坐回了东州。董方说,尽管以后他一直很注意搜罗各种青花瓷,但再也没见过那样美的瓶、那样好喝的酸奶了。
  火车上的那个无眠的夜,董方回忆说,并没感觉漫长和疲惫,或许正是由于陈维高给他们讲的一个又一个故事:停课大革命大串联和老子牛棚儿造反,插队黑龙江伐木打猎偷鸡爬火车,珍宝岛战事和“四五”天安门诗抄——那代人相同的经历,在他的叙述中却显得与众不同,杂糅、神秘、吊诡……
  事实上,陈维高早年曾因卷入一桩所谓的“总理遗言案”而被四人帮关押。当时,一个远离京城的东州青年蛐蛐儿,在周总理逝世后的某一天,模仿总理的口气写出了一篇“遗言”。有意思的是,当蛐蛐儿告诉这帮朋友,这份遗言是总理亲笔写的,他只是从别人那里抄录而来时,竟没有人怀疑它的真实性。每一个都在快速抄录,然后疯狂传播,一时间传遍大江南北。
  陈维高就是蛐蛐儿的朋友之一,也是传抄者。当革命理想主义作为那个时代最为崇高的人生准则时,青春与革命的相遇,总是会产生许多难以言说的英雄主义激情。它有些荒谬,但荒谬中又浸透了神圣和庄严;它有些天真,但天真里又沉淀了许多智慧;它有些忧愤,但忧愤里又镕铸了太多的爱和热血。
  陈维高身上烙着那一代人的精神气质。在个人与历史之间,他们总是渴望将自己插入历史最前沿的部位,以旗手的身姿走过一个时代。所以,他们可以轻松地将一场闹剧上演成一曲神圣而庄严的正剧。
  但历史并不只是一个苍凉的手势,而是伴随着种种难以预测的潜流。事件发生后,王洪文说:眼睛不要光是盯着面上的几个毛孩子,要挖出长胡子的老家伙!张春桥指示:儿子背后有老子,司机背后有首长。于是,围绕着蛐蛐儿,一场声势浩大的追捕随即在全国展开,七个家庭卷入其中,也包括陈维高一家,他们以“保护性审查”的名义,被秘密逮捕。
  这场灾难的结果是,所有卷入其中的家庭都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所有被审讯者都经受了一次生死炼狱——大耳朵自杀未遂,手腕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蛐蛐儿前女友的父亲因为越狱被哨兵的尖刀刺中,离心脏只有两厘米;瓜子变得沉默寡言,判若两人;而蛐蛐儿本人则因为服用安眠酮成瘾,开始出现行为失控……即便亲近如董方,也未从陈维高口中探得关于其在狱中亲身经历的点滴。他谁也不肯说,烂在心里了。
  每个人或许都有自己想搞清楚的事,每个人也都可能有永远不想说的事,有时候,往往越知道事情真相的人越缄默,他们更愿意将事情的真相尘封在心里。
  不久四人帮垮台,蛐蛐儿也因此被树为反四人帮的英雄,同时被列入接班的第三梯队,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但不幸的是他身体出了问题,据说是在狱中被打坏了脑子,最终在福利院里度过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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