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呼吸》第36/82页
可是，现在第一件事他不知道这是去哪里。
坐在出租车里走了许久，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哪条街道。从前窄小寒酸的马路不见了，眼前车水马龙的马路好像引他到了另外一座从没见过的城市。马路边上没有了往日矮小破败的楼房，新起的光亮耀眼的高楼看得他眼晕。人行道上的红男绿女让他自惭形秽。城市已经繁华得遍地都是黄金，到处都是财富，这更让他感到恐惧，他除去身上的一百多斤骨头和瘦肉，别无所有，没有特长没有本事没有能力，更没有勇气。他想从前我肯定没来过这里，肯定没来过。
出租车停在一家大玻璃门前，玻璃门两边站着穿大红旗袍的美女，露出长长的白白的大腿，他想自己千万别看，管教就站在身后监视自己，上面还有摄像头呢。
小姐偏偏看他一眼朝他甜甜一笑，看得他笑得他连连后退。他的眼神软软的滑滑的，看什么都是低眉顺眼，都是偷偷的。他惊讶地看着媳妇挺起胸脯往玻璃门里走，两个女孩都给她鞠躬，看得他心惊肉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管教没在身边，自己偷着进去是不是违反狱规？违反狱规？
媳妇回头剜他一眼，说道走哇你呀！
妈妈叹口气悄声跟他说，你不用怕，她请你吃馆子，她有的是钱！
混子不明白妈妈说的是什么意思。看着进去的人谈笑风生趾高气扬，看着出来的人红头涨脑得意忘形，他脚底下越发沉起来，抬不动腿，他怕面对这么多的陌生人，他怕他们审视自己的目光。
幸亏女儿出来了，奶奶说你快来叫爸爸快来叫爸爸，女儿来到面前看看他又看看他，奶奶说你不老是想爸爸要爸爸吗？这回见了爸爸咋不叫呢？女儿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从嗓子眼儿里。他不会回答，不知道咋回答，只顾看着她怎么也想不起她小时候的模样。
看着桌子摆上那么多好菜，看着媳妇的脸色，看到女儿偷偷瞅他，他不知道自己该吃哪个哪个不该自己吃，常常举着筷子看着菜两眼发滑，拿不定主意。狼吞虎咽到肚子里的他也不知道是啥滋味，反正是比狱里吃到肚子里的饭菜好多了香多了。
媳妇的话不多，他没有话，女儿不断侧了脑袋像看一样怪物端详他。
妈妈总想仔细看看他又不敢看他。
后来不知怎么的女儿就走了。
媳妇开始跟他说话，他想回家第一件事我一定先给你洗袜子洗乳罩洗裤衩，后来媳妇问他你听没听我在跟你说话？他奇怪地看着媳妇，听她说，过不到一起去，我们离了吧。
他猛地一惊，离了？离了是什么意思？为啥要离了？谁跟谁离了？
妈妈狠狠地看着他。
媳妇又说，过不到一起去，我们离婚吧。
混子终于明白过来那是什么意思，不行不行不行！不能离不能离！为啥要离呢？我的好媳妇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我急着出来就是想见你，没有你活着还有啥意思？我天天都想出来给你洗袜子洗乳罩洗裤衩！我还没有摸到你呢！没有亲到你呢！我刚从里面出来，对外面一点不了解，我没技术没文化，干不了啥，我今后的日子，我今后的日子不能没有你……
可是他怎么张不开嘴呢？他怎么啥都没有说出来呢？
他看见自己猛地跪下去，给刚刚见面的媳妇跪了下去，跪了许久他才说，一起过吧，别离了，第一个对孩子没啥好处，二一个我……一起过吧，别离了，别离了。他听见自己说话像蚊子似的叫，一点儿也没劲。然后他没话了，一直跪在那里，觉得脸上流着好多的水，好像几年没流的水现在都流出来了。
他不明白媳妇为什么也哭了，为什么哭着跑出去了。
我蹲监狱白天黑夜想念的都是你，没有一天不想你，要不是因为天天想你，我也许挺不到今天，你是我的天，你是我的地，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日后还咋活？我心里只有你，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没钱没房子我都不怕，只要有你，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今生今世没有白活，就是因为找到了你，没有你我再也活不下去……
跪到后来他自己都不明白为啥要跪在这里，还流着泪。
混子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回家就卧床不起。
媳妇走了，只带着女儿走了，临走给他留下六万块钱。
一个多月以后他才从床上挣扎起来，妈妈说，你也用不着想不开，她走就走了吧，你再找一个正经女人。她干什么能挣那么多钱？不就是靠她长得漂亮吗！
混子听不懂妈妈说的话。后来他懂了，原来他在监狱里的时候，媳妇自己出去打工挣了很多的钱。
有了这六万块钱，有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混子渐渐有了生气，旧房子也被装修得干干净净，墙上贴满他的字画他的书法。八年监狱没有白住，他学会了画画，学会了书法，读了好多的书。
妈妈到处找人给他介绍对象，介绍人来到家里一看，只见墙上几幅画里除了黑色就是红色，虽然看不出画得好与坏，可是那些字还是能够看得明白的：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辱我，骂我，毁我，负我，本来无我。让他，容他，忍他，恕他，不要理他。
介绍人说，现在上哪去找这么有文化有情趣的男人？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个子矮怕什么？
他很幸运，又成了一次家。
那几年装修火了起来，混子买回来一辆小半截子货车，每天在建材市场给人拉脚，活儿不少，又不上税，收入也还可以。日子过得像样了，也就有了几个朋友。那天晚上和三个朋友去吃烤羊肉串喝啤酒，喝得很尽兴，喝得几位朋友憋不住要去厕所。路边烧烤店里哪有厕所？几个人就去马路边上的胡同里方便，也不知道是喝得太多，一时半会儿尿不完，还是现在的年轻男人就遭遇前列腺炎，反正去了半天没有尿回来。
混子一个人喝得没意思，正想走呢，却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只手机，这东西可是个新玩艺儿，想买手里没钱，现在白捡一个回去玩玩，挺好！他马上拿起一张餐巾纸去擦桌子，擦到手机那里，就把手机擦到了手里，然后跟服务员结了账，起身说他们回来请告诉他们，我先走了，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