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足够你爱》第21/51页


这个疑问在塞尔维特即将离开圣加尔时才解开。那天我们在走廊上相遇,他拦住我说:
“赫利修士,我相信我发现了人类肺部循环的奥秘,您想听吗?”
“谢谢您,但是我想德吕亚会更感兴趣。”
“怎么?您没有兴趣?”
“我嘛,我严格恪守修道院的规定,把苦修作为最重要的事。”
我转身要离开,他立刻叫住我,“等等赫利修士,我想问您,您真的是在1530年,也就是十四年前来到圣加尔的吗?”
塞尔维特是什么意思?我暗暗有些吃惊,他是否知道了什么,或是看出了什么?否则怎么会问这个?
我点点头。
“原来这是真的!”他面露喜色,“我一直觉得您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充满知识与智慧,又很成熟。听说您在来到圣加尔时便是这样年轻,这多好,这多美!您知道我曾经当过医生,见到过很多人,年老的,年轻的,美的,丑的,聪明的,愚蠢的,却从未见过您这样堪称完美的人,但是……”
塞尔维特突然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是这样,”他搓着手指,“我想摸摸您的心脏,我想知道您与我们这些人有什么不同。”
塞尔维特看着我,目光恳切。
“行吗?只是听听心跳,我不会说出您的秘密。”
我轻轻摇头,“你错了,先生。我只是个普通人。”
“啊!不不不!”他拉起了我的手,“您别拒绝我,以上帝的名义。我好奇,对!就是好奇!它抓着我的心。如果我在您的拒绝之下屈从了,我会后悔终生的!”
他一个劲地求我,那种西班牙式的喋喋不休和热情似火。最终屈服的是我,再说我也知道他并无恶意,我这奇怪的身体在他眼里就像是一颗改变了轨道的星星,一个长了十二只手指的婴儿,一株开出绿色花朵的玫瑰,都是他的研究对象罢了。
于是在走廊上,经我的允许,塞尔维特把手掌放在我胸前,摸我的心跳。
“非常沉稳有力,每分钟六十五次。恭喜您,赫利修士,您有一颗健康又年轻的心。”
他把手收回,咧嘴一笑,“我还以为会是一分钟一次呐。”
“您错了。”我说。
“是啊。”
“那您对我的年轻,有什么解释吗?”我故意问他。
“呃――”塞尔维特揪着山羊胡,“这个嘛。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样子快活极了,一点没有失望的表情。在他看来,无法看透造物主的秘密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件事除了塞尔维特和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可不想告诉德吕亚。他要是知道‘塞尔维特乱摸我胸膛’的事情,以他那布列塔尼脾气,大概会去找西班牙人算帐的。
德吕亚和我一直小心地保持我们的秘密关系。他爱我,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塞尔维特走后,德吕亚就开始研究那些激进的学说。到了最后,他自己发明的理论比塞尔维特那一套要更可怕、更疯狂。我觉得他是着魔了。
“爱德华,告诉我,你相信上帝吗?”
他破天荒地问我。
我不安地望着他。他的头发依然金黄发亮,但是脸容呆板了,额头上生了皱纹。他三十七岁了,那是1553年。但在德吕亚的眼里却依然燃着火光。二十二年,我能够给予他的一切,都给他了。
“你不相信吗?”我反问。
“啊。你并不懂我的意思。我是说,你知道吗?有一种不完美信仰?”
“什么是你所指的‘不完美’?”我皱了皱眉,问他,“从某种意义上说,神灵并不完美,他们有时就像凡夫俗子……”
“不,”他打断我,“我所指的神的不完全,并非是因为他从某个角度像人类,而在于他的本质。神全知全能,无边自信,但正是这局限了他,他看不到一切。神创造世界,却无法掌握;创造了人,却无法遏制人的思想。”
“哦,就因为这个你就不信神了?”
“谁说的?我信。”德吕亚捧起我的手,握在掌心,“因为神的奇迹就在我眼前。如果不是他的力量,我又怎么会遇到你,爱上你呢?”
他那带着皱纹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过了很久,他又说:
“你多年轻啊!你爱我吗?”
“德吕亚……”
“你在看着另一个人的身影吗?爱德华,如果可能,我多想将你以往的那些岁月涂抹掉。知道吗?我有时会想,上帝即虚荣又孤单,因为我们住在他创造的光里,而他却住在令人难以忍受的黑暗中――那光的来源。不过我自己很满足了。”
他站起身走出了房间。我坐在他刚才坐的椅子上叹气。
他懂什么?他不知道我其实拥有许多个世界,一个世界烧毁了、结束了,下一个世界便开始萌芽。在上一个世界里的是我的人生,在这一个世界里的不也是吗?这一个,那一个,那一个,那一个,在无限的世界里有无数个可能的人生。

16

  塞尔维特被捕的事情是很久以後才传到圣加尔的,我与德吕亚在得知消息後就筹划著救他,但没过几天,另一条更确切的消息又说,塞尔维特成功地逃跑了。
  “太好了,他没事!”德吕亚一边在胸前划十字,一边说。
  “他暂时是安全了。”我说。
  “怎麽?难道你觉得他还会遇到危险吗?”
  “岂止!塞尔维特不仅仍在危险中,而且以後的危险将更致命。”
  “你说得太过了,爱德华。塞尔维特既然已经逃走,加尔文会慢慢冷静下来,反省自己的行为。”
  “你居然这麽说,看来你还不清楚加尔文是一位怎样可怕的魔鬼。我们来看看,这个日内瓦的宗教领袖是什麽人。他为什麽要抓塞尔维特?”
  “因为他反对加尔文的宗教理论。”
  “可是反对加尔文的人有千百万,为什麽他非要和一个西班牙小人物过不去?”
  “这个……”德吕亚停顿了,“我知道他们之间有过结……”
  “好吧,我来跟你说说。塞尔维特几年前就开始与加尔文通信,我们很容易猜到信的内容都围绕著宗教学说。塞尔维特盲目自信,喋喋不休地指出他认为的加尔文的错误;而加尔文固执己见,决不会容忍一个业余神学家对自己放肆地指责。而最後,塞尔维特竟胆敢送给加尔文一本《基督教原理》──这可是加尔文引以为傲的作品,并在书页空白处标出错误之处。”
  “这些我都知道,”德吕亚说,“可这些只是学术争论而已。”
  “但加尔文可不这麽看,他一直在想办法除掉塞尔维特,只是苦於没有证据。而最糟的是,塞尔维特自己把证据送了出去,他把手稿寄了一份给加尔文,还署上了名字。对於一个像加尔文那样狂热的教条主义者,这份手稿足以让塞尔维特毁灭了。”
  “我不相信。”
  “行啦!德吕亚!”我站起来,“再告诉你,加尔文说过‘如果他敢来日内瓦,只要我还在城里掌权,就务使他不能活著离开’。他在里昂抓住了塞尔维特,但他逃了。这对於加尔文是极大的侮辱,他的仇恨像剑一样刺目、锋利,他不会忘记塞尔维特,不会因为时间的逝去而忘记他,除非此人从生死簿上自行除名。”
  德吕亚打了一个哆嗦。
  “塞尔维特只有死路一条了吗?”
  “我们只有祈祷他离日内瓦越远越好。”
  “可是,”德吕亚攥紧拳头,“也许塞尔维特是个傲慢、自大的人,但他的罪责并不应至死,甚至这连罪都称不上,只是些个人看法而已。”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认为哦。”
  “说真的,爱德华,我以前是不喜欢新教,现在我是讨厌新教了。”
  听他这样说,我笑了起来,“要讨厌的话,还是讨厌加尔文吧。”
  这件事就暂时被抛在一边。塞尔维特已然逃跑,我们又帮不上什麽忙,只能说希望他吸取教训,保护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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