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歌·山河曲校对版作者楚惜刀》第77/123页
断魂定睛看了花非花一阵,吐出几字:“师父眼光不错。”花非花俯首行礼:“非花见过师兄。”江留醉看了看她,发觉她的克制矜持。
断魂踏前一步,江留醉看得更清,他两道剑眉挺拔中带了凌厉,为原本深邃的目光平添两分杀气。好在他嘴角上翘,有意无意地淡笑,抑或那不是笑,但这错觉却可将杀气悄然掩去,江留醉不由记起伤情对他“喜怒不形于色,离怖离忧”的评价,暗觉果然轻易看不透断魂此人。
断魂直截了当地对花非花道:“师父原说生死存亡之际,你我才可一见。”花非花点头:“师兄莫非觉得已到性命攸关之刻?”断魂反问:“难道你不想见我?”
花非花哑然片刻,摇了摇头。
断魂微微一笑,先转头对伤情道:“我有些家务事处理,你回思旧崖去。”伤情自顾自抚摸他的拐杖,道:“你们师兄妹一般脾气,都急着赶我走。”抬头冷冷地道,“谁想管你灵山派的破事!”断魂立即道:“如此再好不过。你还不走?”
江留醉心下气闷,莫说这样跟伤情讲话,换作他也会惹得一肚子火气。哪知伤情只一笑,朝花非花一拱手,扛了拐杖逍遥地往洞口走去。花非花过意不去,忙喊道:“我迟些来寻你!”
伤情摇头,丢下一句话:“不用。他既平安,我不愁没有对手。”江留醉叫道:“伤大哥,改日再喝酒!后会有期!”伤情一挥拐杖,拔地而起,几下跃出洞去。
花非花颇捏不准断魂的脾性,见他赶走伤情,又是胭脂兄长,心下存了一丝芥蒂。断魂忽然开口道:“你站坤位,是怕我突然出手?”
江留醉这才留神看他们三人所在的方位,心中一动。今日丁未,想到刚才伤情所在的位置,正是兑位生门,为断魂在的乾位伤门所克。想不到断魂看似轻松地一站,已牵制住伤情,抢了他的气势。伤情见机而退,不仅是因为失魂平安无事,也是不想花过多代价赢这一仗。既然没有必胜把握,他说走就走,足见高手风范。
他再看到自己所在的离位开门,巧的是正与花非花相生相济,又或者这不是巧合,而是花非花有意无意地借他做了屏障,抵抗断魂这冥冥中难以察觉的出手。江留醉感佩之余,对灵山一派斗智斗勇的较量生出更大的兴趣,连他也很想看看断魂和归魂交手会是什么样子。
江留醉当然不去想花非花有受伤的可能。此次灵山一行,他简直要把她奉若神明。他心底里同时大呼糟糕,再这样下去,真怕有天她会瞧不上他。该如何尽显他男儿本色,让花非花更加信赖与依靠,显然比失银案难办许多。
花非花淡然一笑:“非花怎敢班门弄斧?未知师兄来意为何?”
断魂道:“要你罢手!”
花非花与江留醉都是猛然一惊。花非花低头轻笑道:“师兄所指为何事?”
断魂道:“他们插手的事,你何必管。”
花非花松了口气:“这么说,师兄本来置身事外?”
“如今却不得不与你为敌,倘你不肯罢手。”
花非花踏前一步,一字一句地道:“她想杀大师兄,你听之任之?”
“失魂若那么容易死,就不配做灵山弟子。”
江留醉听得头大,这断魂扭了一根筋护定胭脂不算,似乎为了妹子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花非花道:“她罢手,我便罢手。”
断魂收拢双袖,抱臂在胸,淡淡地道:“我不想给你杀她之机,就只能先杀了你。”
他的话声不重,一字字铿锵有力仿佛断金,江留醉悚然一惊,想到之前他说的“生死存亡之际”,指的竟是花非花。花非花反而笑起来,道:“师父曾说过一句话,师兄想不想听?”
“你说。”
“他对我说,倘有日你两个师兄想杀你,莫要心生怨恨,他们至情至性,定是情非得已。”
断魂面容一峻,嘿嘿冷笑两声,道:“你出手吧!”
花非花道:“我早已出手,难道师兄不觉?”倏地伸手一拉江留醉,疾点他若干穴道,又往他嘴中塞入一丸药,含笑候于一边望着断魂。
断魂急忙运气,冷笑道:“鸠羽鹤顶,你真下得了手!”江留醉顿感惊异,心想花非花怎会用如此奇毒对付断魂,却见断魂长袖呼展,噗噗数声周身落下四个镶银海棠花盒,仅半个巴掌大小。盒盖上均留一孔,待断魂翻手掠过四盒,皆有香烟自孔中冒出,袅袅升腾,将断魂遮在一张浓密雾网之中。
花非花所用之毒名曰“虚空”,内含鸠羽、鹤顶、惑蝇、玄胶诸毒,本有数个层次,每种可侵占人之一觉,直至最后六觉尽失,听任摆布。虚空之毒散布空中各个角落,略微可嗅出腥咸之味。
她一上来就是狠毒的斗法,令断魂心下微感意外,想这小师妹果然难惹。好在他来前早预备了防身之物,四个小盒貌似寻常,却藏有解毒攻毒的犀角、芦菔、地胆、斑蝥、青娘子、蝼蛄诸物磨制烧炼而成的“凌烟”,正好派上用场。
虚空燃诸恶,缥缈照凌烟。洞中霎时飞烟走雾,凌云乱舞,断魂高深莫测地处于中心位置,两人依稀看到他模糊的面容,仿佛露出诡异的笑意。
“楚家青雾帐的伎俩居然被师兄改良,可喜可贺。”花非花见他以烟雾为阵,挡住毒气攻击,点头称赞,“且看我这三脚猫阵法能否困住师兄。”玉手一招,江留醉隐约瞥见一群黑压压的东西朝断魂飞去,仔细一瞧,竟全是约莫有指甲盖大小的飞蚁。
花非花只须一闻,已知断魂所用的烟阵虽可阻住她的虚空之毒,却暂时奈何不了这些虫蚁侵袭。断魂以机关之学著称于世,她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法子正对他口味。这些飞蚁爱噬咬活物,一旦被缠上将周身红肿发痒,伤痛难消。
见了她的应对之策,断魂丝毫不惧,目光中更带了欣赏,取出一块非丝非纱的帐子来。那些飞蚁袭至跟前,他手一抖,一面白帐当空垂下。花非花俏面一变,江留醉这才看到那帐子用了奇特的织法,交叉往复,回环勾替,如一面千缠百绕的蜘蛛网,沾有粘稠的汁液,能将入侵之敌悉数包围。
花非花正欲召回飞蚁,断魂伸手一绞,白帐刷地缠上众蚁,仿佛裹尸布替它们送了终。他抬起眼道:“我非善男信女,杀人虽不敢说,杀虫倒擅长。”
花非花想,倒是小觑了他,来此之前想是知道有一场硬仗要打,带了不少家伙。她这里满洞机关皆以药物相生相克布置,但以断魂的机警,循了阴阳五行的道理一样可以逃脱。花非花叹了口气,和他相斗仍无必胜把握。
断魂幽幽一笑,道:“师妹既然相让,我便不客气了。”中指劲弹,两道无形剑气往两边激射,花非花玉容惨淡,知他这两下即将她身边隐藏的野葛、天雄二毒除去,关了惊门、伤门两处,颇有决一死战的意味。
未时动手,火入金乡,本是交战主客两伤的格局。花非花不知断魂挑了这样的时辰,是否有所寓意。当下把心一横,把江留醉往更远处一推,用无形剑气将藏在洞壁的六十四种药物悉数散出,排出“诸天无常连环八阵”,首尾应和。其味辛、酸、甘、苦、咸,各入肺、肝、脾、心、肾,又攻鼻、目、口、舌、耳五官,发躁、焦、香、腥、腐五气,生涕、泪、涎、汗、唾五液,伤皮、筋、肉、脉、骨五体。
五味层叠而至,密密复复,断魂犹如身入蜂巢,千百种交替往复的气味嗡鸣而至,无从躲闪。“凌烟”再也挡不了这山崩地裂般汹涌而来的气味,颓然瓦解。断魂冷笑一声,脚步形如魅影,倏地起动,瞅准物物相克的微小罅隙,屏息而过。
花非花“啪啪”数掌,拍出九只小金鼎,竟亦烧了九品迷迭香,层递荡来。更损的是她知道断魂会依阵法方位找出生门,故意往那方向打出八十一枚金针,密密麻麻排列开来,杜绝他的后路。
饶是断魂也被弄了手忙脚乱,不得不闭了呼吸,更以护体功法护住心脉,以防毒性顺延经脉而入。他瞥到生门被花非花布了新的埋伏,脚尖轻点,仍径自往地上踩去。花非花心中忽然想到,断魂的鞋子必是特制,立即两手一挥,左右各射出三枚金针。
江留醉生怕这回断魂会轻易闯关,心下着急,想起花非花那一壁珍宝,候着断魂全神贯注之即,脚步微移。哪知他一动,断魂立有察觉,鹰隼般的眼冷冷一瞥,江留醉顿感心神为他所牵制胁迫,胸口隐隐如有重压。他及时调整吐纳,静心澄虑,把断魂那一瞥的压力尽数打消,胆气一壮,心想反正断魂会发觉,不如索性脱离战圈。
江留醉佯装怯懦往后退去,见花非花全力对外,根本无暇念及他的行踪,越发担忧她赢面不大。转道走至归魂宫藏药处,一排排的药罐令他眼花,好在每个瓶罐下都有针刺的小字注释。他一目十行走过,看到后来,除了药物外还找到暗器和工具。
有一管比印章略大的紫水晶吸引了他,他凝聚目光,看清下面那几个小字,写的正是“疾雨绵针”。急忙套在袖中藏了,往两人决斗处而来。
场上形势却是一变,断魂忍不住动手,舒展宽袖连环击出,更要命的是他一招挥出,连带附送若干古怪暗器,均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一抹红晕从他手上疾飞而出,那晕红的色彩分明独属女子娇丽的双颊,在他手上却活了过来,宛若少女的羞涩就要印上花非花的脸。本已避无可避,花非花张口轻吹,晕散如霞,化作瓣瓣花雨。她猝然低头躲过,又见两只燕子一高一低翩然舞翅,往双胁飞掠。
江留醉见势不妙,扣住疾雨绵针的机关就想发射。花非花纤手一旋,遥遥以气机牵住那九只小金鼎,六只排成一个“品”字,另三只呈倒三角,各袭向断魂上下盘。双燕眼看飞至,花非花伸掌一拨,竟不惧暗器凌厉,两只燕子颓然折翼倒地。
断魂自知他制的暗器寻常人根本碰不得,冷然挑眉,张开十指,飘飘白雪迎头打下,簌簌落落漫天飞翔。花非花厉喝一声:“快退!”江留醉急忙施展叠影幻步远遁而去,花非花身形陡转,长袖善舞,顿时将周身气流打出一个巨大的漩涡。白雪丝毫进身不得,反围绕她凝成一团,被她越聚越小,直至最后化成双掌间一枚硕大雪球。
她冷哼一声,伸手捏了个诀,立即使出前趟对付伤情的“麝檀功”。断魂见暗器全然无用,她的反击亦无比迅速,不由嘿嘿一笑,身形快如鬼魅,疾点四壁,借助花非花原先布下的连环阵躲避“麝檀功”引发的辛烈气味。
局面转变,花非花操了主动,江留醉大喜,疾雨绵针到底使不上。这两人斗法使的不是毒药针法,就是暗器机关,委实令他插不了手。
断魂避到远处,一声长笑:“红颜、归燕、丹雪,都被你破了……师父说你能克制我们,看来并非虚言。”
花非花一愣,听出他并无敌意,袖中登即飞出九尺轻罗,打中洞顶一处凹起。岩壁裂开一条狭缝,绵长蜿蜒有数丈之长,犹如张大了嘴巴,忽地把洞中诸多药味抽了一干二净。江留醉看得呆了,听断魂凝望那机关长叹道:“这是师父的手笔罢!”
花非花点头,平心静气地道:“你只是来探我虚实?”断魂一笑:“同在一门下多年,切磋技艺理所应当。”花非花松了口气,道:“你非为失魂的事而来。”断魂道:“我早知他会脱困而出,诸事皆宜,愁他做甚?”
花非花想到他必推算洞悉前事,胭脂的野心瞒不过他耳目。可他虽然心知肚明,依旧不忍违逆这妹子的意愿,到归魂宫走这遭除了想见她这个师妹,更大的情由怕是欲寻妥善解决之道。她有了计较,不想再与断魂为难,点头道:“你进退两难,我不该逼你。”
断魂听了这话,似笑非笑却是不答。花非花也自踌躇,胭脂若仍肆意妄为,她是否要瞧在断魂的情分上不理会?又想失魂既然无事,诸事由他操心也罢。
江留醉想到阿离,道:“他在我家中不知呆得可好?”断魂知他在说失魂,坦然一笑道:“你家?恐怕他早离开。”江留醉急道:“他去了何处?”
“换作你会去何处?”
江留醉惊道:“京城?”苦笑着对花非花道,“这下轮到逊之头疼了。”
初七立春,龙佑帝服大裘冕,乘玉辂,至崇武门外东二里祀青帝,以帝太昊氏配,勾芒氏、岁星、三辰、七宿从祀。祭祀后归来,龙佑帝入金屏宫礼宴群臣。
这天甚是晴好,随行的顾亭运不由对郦逊之笑说道:“《占年书》说,人日晴,所生之物蕃育;若逢阴雨,则有灾。看来今岁得享五谷丰登,大喜啊。”
郦逊之道:“但愿如此。”他心不在此,正头疼找寻谢盈紫一事。燕陆离一案已君臣达成一致,既以疑案论,办足官样文章,日内就可了结。可谢盈紫的出走使龙佑帝忧心忡忡,为人臣子的他不得不想尽法子要寻回佳人,却不知人海茫茫从何找起。
宴席上郦逊之心不在焉,寻隙去见郦屏,坦然把难题摆出。郦屏从容微笑,告诉他旁事或许难办,在京城找人易如反掌。郦逊之大惑不解,听郦屏详细解说一番,方知个中巧妙。
此次与郦屏同批归来的郦家军将士有三营共计一千五百人,均是特别领了恩旨,批准回乡探亲。说是恩旨,其实是为防止兵骄将专而进行的换防,这些将士约有一年不必再赴边疆。这千五百人分居京师各处,每日到屯驻在京畿的禁军帐中点卯,由都监统一管理,农闲时习武训练,农忙时解甲归田,恰好成了郦家在京中的耳目。
往日郦逊之托付郦屏的事总能迅速办妥,原来是这么个缘故,思及先前郦屏提及的千余佣伍军士,郦逊之知道必定也在郦家将士的监视下,略略安心。但他又生出别的担心,以龙佑帝的缜密心思,岂会想不到这原本内外相制的法儿,便宜了郦家人左右逢源?不过是如今依仗他郦家,隐忍不发罢了。
令郦逊之犯愁的事遂多了这一桩。事有缓急,他虽未想出什么安置的好法子,却因有这批眼线的存在,仅花了四个时辰就得知了谢盈紫的下落。
那些将士拿了谢盈紫的画像按图索骥,返回消息时一致交口称赞此女美若天仙。据说是宿在一家客栈昼夜不出,因送饭小厮和店老板没口子地夸赞,艳名已传了出去。周边专凑热闹的纨绔子弟来闲逛的多了,客栈生意平白好了三两倍,依旧无人见到她的面目。
郦逊之心知天宫在寻谢盈紫,不知被什么心思牵引,生出亲自造访的念头。他自然不打正门进,趁了客栈里众人午后困乏皆在歇息,悄然来到谢盈紫门外。门房紧闭,郦逊之用了巧劲,推手卸去插销。
进门,无人。郦逊之心有感应,回首望去仍是无人,明知她就在旁,迅捷地几次转身,不料依旧看不到谢盈紫一丝痕迹。他好胜心起,脚步微移,身形陡转,速度越来越快,简直如陀螺飞旋,才瞥见她一星半点霓裳,仿若云遮雾挡的山间蜿蜒伸出的斗拱飞檐。
郦逊之长叹一声,驻足拱手道:“逊之甘拜下风,请谢姑娘现身一见。”
他这厢认了输,谢盈紫不忍他受窘,轻移莲步走出,郦逊之乍见之下已然呆住。谢盈紫曼妙地行了一礼,道:“盈紫一介草民,何劳大人屈尊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