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歌·山河曲校对版作者楚惜刀》第82/123页


  虽眼见皇帝似乎分不清江山和美人到底孰重孰轻,可那句收拾雍穆王的话薄荷叶般醒神去热,令郦逊之思之热血沸腾。有了这心事压着,万件琐碎杂事候了他去办,去见姐姐的脚步不由轻快如飞。
  直至走到永秀宫殿前,琴音如灵泉流水,由远及近,在郦逊之的心头轻抚。他突然如醍醐灌顶,被钉住了脚步。姐姐的琴声似乎在提醒他,当日一心入朝为官信誓旦旦,如今朝局面临大变,他一心考虑的却不是百姓!
  他为皇帝想着如何收伏权臣,为郦家想着如何趋避灾祸,可是真正为国为民的人,首要想到的不会是这些,而是力劝燕陆离打消起事的念头!他应尽自己所能,消弭战事于未然之时。郦逊之的汗涔涔直下,深觉汗颜,自觉没脸再见姐姐。
  他在永秀宫外徘徊良久,终没有进去。
  戌时,云层黑压压地堆积在宫城上端,月亮隐没其后,天闷沉欲雨。龙佑帝亦黑沉了脸,谢盈紫返宫后闭门不肯见他,只隔了窗纱同他说了几句便要安置,回到崇仁殿等待雍穆王的皇帝心思便不能静,在郦逊之未来前,始终望了殿前空荡荡的碧玉青石砖出神。
  郦逊之因早间在推敲阁与雍穆王金敬的一场纠纷,知道今夜的会面势必不会愉快。等到了大殿上,见徐显儒恭敬候在一边,心里略略动了动念头,他深知龙佑帝临到大事前必有安排,对这少年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上了小心。
  “逊之。”龙佑帝精神一振,招手着他上来,在他耳边轻声道,“一会儿雍穆王来,只要他口出狂言或是行为不轨,你便见机行事。”见机行事,这口谕下得实在不甚明朗,郦逊之瞥了徐显儒一眼,他听见皇帝的话了么?龙佑帝真正想他们做的是什么?
  “宣雍穆王金敬!”
  金敬捧了一只光素漆木砚匣,一见龙佑帝就恭逊跪下三呼万岁。他行此大礼,把龙佑帝和郦逊之弄懵了,再看他面有得色,打开那砚匣说道:“臣无意得来一件宝物,特此呈览。”徐显儒接过送与龙佑帝。
  龙佑帝放到手上端详,砚匣的四角用细葛布扎紧了,内里是一方青黑如玉的砚台,刻了“青莹玉树色,缥缈羽人家”几字。龙佑帝轻叩两下细细无声,来了兴致,叫徐显儒把墨磨上。水一沾染砚面,丝丝拉拉牵连,隐约有岛屿自水上亭亭升起,细看来星罗棋布,又仿似繁星耀眼。奇的是磨墨亦悄无声息,团团浓墨吞涌而出,如乌贼怪搅翻了天河。
  “此乃端溪下岩旧坑所产,所谓‘点滴青花’是也。如此宝物臣不敢独居,请皇上笑纳。”
  端溪旧坑石材已竭,遗留世间的无一不是珍品。龙佑帝用手摩娑,爱赏之意稍稍流露,又强自忍下。郦逊之细察金敬神色,仿佛忘怀日间所有不快,即便余光扫到郦逊之亦是笑容满面。
  “王爷一番苦心,朕看得清楚明白。”龙佑帝徐徐说来,还有下文却又不说,只拿眼深深看向金敬。
  金敬一怔,慨然叹道:“皇上如今年岁已长,见识超凡,仿若先帝当年。”
  龙佑帝道:“哦?先帝英明神武,朕自知不及。不过太后今日也说朕已大了,她想安心享福,那些个繁重政事都推手不管。朕思量太后母仪天下多年,若是突然还政,恐朝臣心生他想。既然母子同心,索性成全太后意愿,早日大婚了却太后另一桩心事。舅父以为如何?”
  金敬喏喏称是,龙佑帝又道:“这桩婚事是舅父一力主张,朕想舅父每回做事都令太后如意,这一回更不例外。无论如何,大婚请舅父主持方好,朕年资尚浅,怕缺了礼数,到时对不住金家郡主。一切事宜请由舅父裁决,无须帮朕省银子,总之要办得风光,不堕国体。”
  金敬挤出两滴老泪,健硕的身躯就地伏倒,犹如一只老龟低下头颅,对龙佑帝道:“皇上如此宠爱金氏一族,臣虽死不足以图报。唯有尽心办妥皇上吩咐之事,请皇上放心。”
  “陈亳之事,未知王爷怎看?”龙佑帝忽然转了话题。
  金敬不料龙佑帝会向他问政,仔细凝视龙颜,有几分猜不透。
  “乱民造反,当大军压境即日平乱,建我朝廷威严。宵小暴动而已,皇上不必忧心。”
  “朕是不担心。想让燕陆离和左虎前去平乱,王爷意下如何?”
  “万万不可!”金敬大惊,“燕陆离今早才受审,明日就带兵,皇上当初下旨抓他岂非儿戏?臣以为这样太过骄纵燕陆离。此人久居南方,手握重兵,暗里早有不臣之心。只是多年来担了贤臣之名,不敢造反。今次抓他,皇上正可一举夺其兵权,削其爵位,免得将来为患。若是他什么罪名都无,平白被抓了来,更有说辞造反!皇上不可不察!”
  金敬这番滔滔大论,连郦逊之都听了入耳。龙佑帝只是一笑,将砚台放下,走到金敬身边扶他起来。金敬见龙佑帝并没听进他的话,越发心急道:“皇上,老臣句句肺腑,切莫当是戏言。二十年前燕陆离就有称帝之愿,只是遇上先帝自愧不如才放弃。臣与燕陆离相识二十年,这老家伙决非甘于人下之人,此回被押解进京乃是奇耻大辱,必不肯善罢甘休。”
  龙佑帝和郦逊之互视一眼,心想燕陆离被押进京全仗金敬施压,看来当时他就有想杀燕陆离之心。谁知皇帝对燕陆离刻意安抚,隆遇丝毫未减,大出他意料之外。此刻一心想打压燕陆离,也是怕将来得到报复,不若先下手为强。金敬这番用意龙佑帝自然清楚,话虽如此,他说的不无道理,可惜他是金敬,龙佑帝绝不会与他推心置腹。
  当下龙佑帝又是一笑,道:“陈亳虽是小事,朕不想让群臣疑心朕对先帝敕封的顾命大臣有任何间隙。让燕陆离带兵不过做个姿态,他调的是平戎大营,有逊之留在京城,朕料他不能用这支精兵作乱。”
  金敬瞥了郦逊之一眼,这少年的家世并不在他眼中,唯独一身武艺令他惊惧。眼前的皇帝与这少年,两人岁数加起来尚不及他大,但不知怎地两人站在一处,隐隐有种不安从金敬心头升起。他之前过分小觑了他们,此刻面对面隔了不到一丈,才知初生牛犊果然不畏虎。甚至两人隐藏的气势根本不是牛犊,而是正欲振翅高飞的雄鹰。
  “臣恳请皇上留意燕陆离,陈亳拟派更稳妥的人为佳。”金敬说完,龙佑帝笑笑的,显是没放在心上。
  “且不去说燕陆离。”龙佑帝忽而又是一转,“太后总揽朝纲十数载,如今突然闲散,怕是怪闷的。雍穆王有空就多跑跑慈恩宫,太后见了必定欢喜。”
  金敬又是一怔,他跑慈恩宫原是勤快得很,每日有个三两回,龙佑帝这样说不知是否有意讥讽。况且他心知肚明,今日龙佑帝已号令天宫的人随侍太后,那几个丫头虎视眈眈之下,他跟太后能有什么体己话可讲?明则保护,暗则监视,太后的处境一日间天渊之别,越发使他明白在这紧要关头小心为上。
  当下浅笑两声,金敬道:“太后说起大婚的事,说越早办了越好。依臣看正月里好日子不少,挑一个吉日如何?”龙佑帝道:“就怕委屈了金家郡主。”金敬道:“皇上圣眷已隆,臣等不胜感激。正月大婚可开一年新气象,臣民必欢喜雀跃。”龙佑帝点头:“就依了王爷吧。”
  又谈了一阵,金敬告退。龙佑帝瞥了徐显儒一眼,徐显儒会意离去。
  “雍穆王绝非是好脾气的人。”龙佑帝深思地望了金敬的背影,“我以为他要大闹一场,却不料这般乖顺。逊之,你相信他是因我应了大婚才如此恭逊?”
  “臣以为雍穆王在做国舅时尚不知有皇上,遑论今次的国丈亦非他本人?”郦逊之说得不动声色,却知龙佑帝必定动心。
  皇帝果然点头:“欲进先退,看来他已决定有所图谋。”
  “不知皇上可记得臣说过冷剑生与名剑江湖门之事?”郦逊之想,有了昨日的铺垫,此时把郦云偷听来的事和盘托出,就不那么令人震惊。“据说名剑江湖门的门主穆青欢现在雍穆王府做客。”他取出一本册子献上,乃是金成和郦云两人核计的正月里进出王府的名单,有些人查不出来历,更让龙佑帝真正重视这份名册。
  皇帝双目精光大涨,一把抓住名册揪起书页,想了想又缓缓放开,仔细浏览每日进出人数。末了,他变得忧心忡忡,叹道:“逊之,他家里平白多了三百号人,你说,雍穆王到底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昭然若揭。
  郦逊之默然不语,看龙佑帝的笑容如风中的飘絮荡在崇仁殿的上空。
  次日上朝,龙佑帝宣布失银案以疑案了结,燕陆离无罪释放,调平戎大营精骑军、武钜军随燕陆离、左虎出征平乱。郦逊之交出返京途中燕陆离所给的郦家军兵符,对嘉南王当日这一举动后隐藏的机心暗自后怕。
  接下来是海贤出使塞外事宜,魔境之主所领部落名为毕歌罗,统辖草原六十余个小部族。今次龙佑帝降旨招安,如肯归顺即可敕封藩王,隶属朝廷。此旨一出,群臣哗然,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兴起,要对北疆施以怀柔政策。
  有几个翰林学士大胆站出来,提出异议。龙佑帝轻描淡写来了一句:“诸位爱卿不明塞外详情,方会有此一语,不如让诸位代替海爱卿出使如何?”那几人一听要去那有魔境之称的险恶之地,反对的声音立即少了。
  之后,钦天监禀称皇帝大婚吉日已择定数个,正月至三月皆有,请龙佑帝裁决。
  郦逊之便听钦天监言道,去除忌日,正月里吉日甚多却都仓促,二月里癸未、乙未、庚子则颇佳。尚未说到三月间,龙佑帝微一沉吟,道:“皇太后立后心切,已选定了良辰吉日,正月己未卯时极佳,就定这个时辰。朕选了几位爱卿充任奉迎、发册、告期等诸使,一切事宜由雍穆王主持。顾亭运你来宣旨。”顾亭运宣完圣旨,龙佑帝又命翰林院并礼部撰册文。
  金敬等领旨谢恩。一番繁琐礼仪交代完毕,郦逊之站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入太府寺左藏署领了三千两银子,分出一半交给郦屏,下朝后两人在京城街市上闲逛,聊着皇帝和金敬各自的用意,思考接下来的部署。
  郦逊之问:“雍穆王府这两日如何?”郦屏道:“未见不明来历者入府,安生不少。进城的千名军士皆在我等眼皮子下,翻不出手掌心去。”郦逊之笑道:“名剑江湖门的几位老大可有动静?”郦屏道:“还没有他们的踪影,我料必是易容前来,不可不防。”郦逊之沉吟道:“叫他们多去留意药铺,整日价要改头换面,总缺不了添置药品。”郦屏喏喏称是。
  两人拐上一条大道,商贩叫卖,招幌飘扬,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繁华的景象让郦逊之暂时忘了国事,不觉叹道:“不论如何动荡,老百姓日子照过,我竟想念在外游历的日子了。”
  郦屏尚未答话,突然一个清脆的童嗓喊出一支歌谣,这喧哗的街市上格外刺耳尖锐。
  “青青御路杨,白马游紫缰。汝非皇太子,哪得甘露浆!”
  郦逊之眉头一皱,这歌谣简直有反意,刚想开口,一妇人劈头骂那孩童道:“作死!叫你不要唱还唱,活得不耐烦了!把老娘的话当耳旁风!”拎了那孩童的耳朵疾步便走。郦逊之望向他们的身影,忽然明白龙佑帝烦忧的眼神源自何处。
  郦屏靠近郦逊之,低声在他耳旁道:“这歌谣出现得奇怪,一日之间传唱京城,昨日京都府出严令禁唱,如有违反尽数缉拿归案。”
  郦逊之沉思:“京师之地民风尚议,只怕堵不了众口。”
  “正是。百姓议论纷纷,加上对后党不满,一些大臣也蠢蠢欲动,想借此大做文章。”
  郦逊之心想这可大大不妙,又不欲让郦屏小瞧了,故意抬头看了看屋外天色,笑道:“不如上茶楼坐坐,我们也散散心。”
  茶喝了没两口,耳根却不清净,依旧听到有人小声议论。渐渐的,话题倾向街巷密闻,聊的人越说越神秘,声音故意压低了,却仍透出一星半点给旁边的人。
  “据说天泰爷还有位皇子在人世!”
  “岁数只怕比今上要大些。”
  “今上是元配所生,又是长子,当然应该做皇帝。”
  郦逊之与郦屏不说话,静静听着,手心发汗。郦逊之踌躇是否要以妄论国事扣了这些人,却依然忍不住好奇想多听两句。心下又奇,这些宫闱秘史,怎连贩夫走卒都有如目睹?正月里走亲访友最为频繁,正是谣言流传的大好时机。
  他浑身紧张,目光不觉扫向茶楼各处,突然,双目聚焦一处,顿时血液凝固。
  啊!郦逊之急忙大惊低头,同时传音给郦屏:“你假作醉了,扑在桌上。”茶楼有酒也不致如此醉人,只是此刻顾不得破绽,郦屏同时瞥见了角落里阴沉的那个人,失色伏案。
  乔装出行的龙佑帝一言不发举步出了茶楼,身后跟着的顾亭运步伐踉跄,匆匆付了茶钱。等走到无人处,顾亭运慌道:“臣死罪,未能禁绝谣言,罪该……”龙佑帝冷冷地道:“不关你事!”阴沉的脸伏了杀机,怒目瞪着面前的墙,突然间抬腿猛踢两脚。顾亭运垂头不看,噤若寒蝉。
  十步之外,有几个小孩子正笑骑了树枝蹦跶,口中曼声唱道:“莫道君为天下主,天下笑谐谐。园中花谢千万朵,别有明君来。”
  龙佑帝嘴中一咸,竟吐出口鲜血,触目惊心。顾亭运大惊失色,以袖拂血,扶住他道:“圣上保重!”龙佑帝面色坚毅,挥手示意无碍。顾亭运黑下脸道:“臣这就叫人搜捕造谣生事的人。”龙佑帝嘿嘿笑道:“杀了又如何?我们回宫!”
  他不知道如何被顾亭运搀扶回去,只觉那路很长,仿佛到不了头,回不到家。天色为什么黑黢黢犹如死寂,人上哪里去了?龙佑帝茫然地想。那些呆立伺候在旁的太监宫女,看起来浑没个人样,是的,这不是他要的活生生的人。
  他身边可有个真正能依靠的人吗?
  自小无风无险地做了皇帝,牵线傀儡任由摆布,如今算是一国之君,没想到蓦地里杀出来没头没脑的谣言,妄图动摇他的根本。皇帝的宿命,他知道历史上从来不缺玩偶帝王,即便是稍有作为主张的,也很容易被臣下蒙蔽了眼。
  龙佑帝在灰心透顶的那刻突然硬了心肠。他不甘心。临近宫门时看到红砖碧瓦,他的眼忽然亮了,推开顾亭运,快步走向他熟悉的阵地。那盘柱而立冲天腾飞的汉白玉龙,不正是傲然君临的他吗?他将驰骋于这天下,无人能挡。蠢蠢欲动的风雨不过是刹那流烟,顷刻间灰飞烟灭,他不信能摇动他分毫。
  郦逊之与郦屏从茶楼走出,郦屏依旧沉思在议论声中,郦逊之道:“皇上似乎瞧见了我们。”郦屏苦笑:“那我们便该死。唉!”郦逊之摇头:“京城从此多事,皇上更不会杀我们。可惜失银案未平,更多纷争又起。”
  郦屏沉吟:“会不会是同一伙人所为?这谣言来得毫无征兆。”
  郦逊之被他一说,以前想不通的事犹如串在了一起,脑中火花四射。是啊,对方所图在天下,他不是早有推断?既然说“别有明君来”,对方想找出的那位“明君”就是关键人物。整个皇室,仅龙佑帝一人为正统龙脉子嗣,因此当年毫无争议地坐上帝王之位。而皇帝至今无子,除非小皇帝风流成性,在哪里不知所以地留下龙种,给了人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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