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歌·山河曲校对版作者楚惜刀》第83/123页
此时在天宫,谢盈紫悠然读经,宫女禀告天宫主谢红剑从灵山赶回,她欢喜起身相迎。
谢红剑面有风霜劳顿之色,谢盈紫伺候她脱了披风外衣,取了热汤净面,又叫人打来一桶水,让她舒服地烫烫双足。谢红剑笑道:“好妹子,这些粗活自有人做,你何必辛苦。”谢盈紫道:“姐姐远行归来,安心歇息为宜。”
谢红剑问:“皇上这几日可好。”谢盈紫低头不语。谢红剑又道:“听闻他来了几回,你都不见。”谢盈紫道:“盈紫既有出世之念,不宜牵扯红尘俗事。”谢红剑笑道:“傻丫头,读书读得呆了,好端端的真的做姑子不成。”
谢盈紫但笑不答,帮她叠好被褥,两人携手坐上床,并肩倚了。谢红剑仔细看妹子婉落大方的眉眼神情,更兼练了日月缥缈神功,肌肤莹莹若冰雪,确似神仙妃子。她越看越爱,拉了谢盈紫的手笑道:“我们姐妹俩好好说会子话,你别又逃去念什么佛。”
谢盈紫一笑:“几日不见,盈紫心里挂念,怎舍得走。”谢红剑道:“这便好。我以为你什么都放得下,连我这个姐姐也随时可丢。”谢盈紫摇头,轻轻靠在谢红剑肩头,像小时一般,惹得谢红剑想到许多从前。
争奈谢红剑回天宫时听说龙佑帝为了谢盈紫与太后闹僵,斟酌半晌,终于直说道:“我疼你一场,寻了这个去处,无非想应了当年应允爹娘的话,给你找个好出路。现下有了机会,你也该为自己终身大事思量则个。”谢盈紫推身坐起,闻言已知其姐在想什么,静静答道:“这皇宫内廷并非安身立命之地,若非姐姐在此,我连一刻也不想留。”
谢红剑道:“好妹子,皇宫确是虎狼之地,要是皇上不喜欢你,我怎会把你往火坑里推?如今皇上爱你惜你直如珍宝,我方肯应他。你也莫担心将来,有我在,这宫里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况你一身功夫……”
谢盈紫摇头,未等她说完,轻叹一口气道:“姐姐可记得爹娘临去的情形?”谢红剑一怔,不想她提起这事,花容惨然,寡下脸勉强道:“说它作甚。”谢盈紫道:“我自那时起骇惧人世悲欢,实在不堪忍受。浮生皆苦,不如超脱红尘求个解脱自在。可惜我心终不能彻悟,不然早绞了发,也不会陪姐姐至今。”
谢红剑愕然道:“你……”她未想到妹子竟真的心如止水,旁人艳羡的尊荣富贵丝毫不在她眼中,不由犯了难。自小谢红剑就从不违逆谢盈紫的意愿,凡有所想无不令妹子遂心称意,此时反生悔意。如果早见她不像别家女儿爱摆弄针线女红,就该断绝她看经念佛,让她知道这俗世中原有千百样好。
谢红剑长叹一声,谢盈紫明白她进退两难,温言道:“姐姐胸怀大志,盈紫原该成全,但此事委实强人所难。盈紫此番回来,便是想禀明姐姐,再与皇上说个清楚。”
谢红剑缓缓摇头。事已至此,不如仍让盈紫在龙佑帝脑海中做个可望不可及的仙子,这难为人的差事,还是交由她去做恶人。
只是多年经营,不免毁于一旦。
嘉宸宫里,龙佑帝沉脸听谢红剑表述分明,灵山种种并不放在皇帝眼中,在他看来,再高的高手亦是大军可以制服,唯独人心难测。听完她所禀陈谢盈紫的心迹,那客套虚饰的惶恐话一句没落在皇帝耳中,他满脑子仅有一个念头:
朕竟不能和心上人一起!
他想他是帝王,万民伏首,举世称臣,却到底难博红颜一顾。这一念不由把豪情壮志都灰了,眼睁睁见谢盈紫近在咫尺,两心宛若相隔天涯。他只是叹气,谢红剑不敢打扰,悄然退下,等龙佑帝想找个人说句话,才发现殿上已经无人。
太监宫女候在殿外,与他有数十步之遥。他刚张口又咽下,抬头望去,梁上金漆刷就的花纹有多处剥落,翻出片片鳞纹,这至尊至高的圣殿竟有了衰败的景象。自先帝立国以来,众殿久未修葺,他立志做个勤俭持国的皇帝,时至今日,于国于家却是一事未成。
龙佑帝不由记起十日后与金绯的大婚,顿觉这世上索然无欢,想到郦逊之所说金敬的言语,杀机暗生。他忽然渴望流血,以血淋淋的屠戮来洗去心头的不安,亲政后一直尚未亲历战争的他,不觉遥想燕陆离与左虎出征陈亳的痛快,战场上呼喝叫嚣的炽热气氛,该会燃烧起他沸腾的心,让他满足于帝王的权威。
杀伐之声,隐隐在龙佑帝心头响起。
第三十五章 无情
江留醉和花非花回到仙灵谷,急切地寻找阿离的下落,不知他是否真去了京城。谁知果不其然,公孙飘剑一见两人便说阿离走了。花非花细问动手过程,公孙飘剑遂绘声绘色地描述阿离脱身的情形。
“他的无行剑气煞是厉害,以指作剑,变招尤快。我和二哥联手仍被他逃去,真是丢脸。”
说话间瞪了南无情一眼,南无情恍若未闻。子潇湘插嘴道:“给他逃去,不知道要惹出什么祸事来。”
花非花婉言道:“师兄的剑气名叫‘灵蛇’,变幻多端,你们敌不过情有可原。”
公孙飘剑面色一白,吃吃地道:“师兄?”江留醉点头,道:“这位正是归魂,名叫花非花。”三人一听她是归魂,又与江留醉神情亲密,均是吃惊不已。公孙飘剑想到阿离真是失魂,被他逃脱也是自然之事,立即心安理得。子潇湘兀自念叨不已,俊秀的脸上眉头深锁,活似个小老头儿。
江留醉遥想阿离丰采,恨不得再见他一面。本该就此北上追随而去,却因担了心事,想让师父告知往事,便让花非花在谷中游览,自己带了三个兄弟去寻仙灵子。
仙灵子在渗痕台的居所凝神打坐,四人候了半个时辰,方等到他出关。仙灵子劝勉了两句,话刚说完,江留醉突然道:“师父当年收留我们,说我们无父无母,原是流落在外的孤儿,被您老人家随手捡到谷中,是也不是?”
他突然提起身世,仙灵子固然惊异,南无情等三人情知必有缘故,不觉洗耳静听。仙灵子肃然道:“不错,你们小时我是这么说的。”江留醉道:“可昨日我从个外人口中知晓了身世,意外离奇。”
仙灵子沉吟半晌,江留醉见他不答,又道:“师父当年不肯说出来,是怕我们年少冲动,一旦想去寻亲生父母,惹出事端。如今我们年岁已长,师父有什么心事尽可说给我们知道。”
仙灵子道:“你想知道什么?”
江留醉道:“师父一定认得我的父母,是不是?”
他这样一说,仙灵子避无可避,当下轻轻叹息。江留醉心情激动,见南无情等面面相觑,忽然灵光一闪,指了他们道:“师父一身武功,当年在武林中大有来历,收徒绝不会草率。二弟、三弟、四弟他们和师父有何渊源,请一并告知。”
仙灵子沉默不答。公孙飘剑心急,一下给仙灵子跪下,道:“若是师父知道徒儿们的身世,请师父开恩明示!”子潇湘见他跪了,也一并跪好。南无情不说话,只凝视仙灵子。
仙灵子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师父若不说,你们都不心安。起来罢。”
江、南、公、子四人忙低头聆讯。仙灵子沉吟道:“前朝的情形你们都知道,武宗好武成狂,穷兵黩武,加之奸臣当道,民不聊生。等天泰爷起兵处州,我等在杭州听闻,莫不欢欣鼓舞。那时我刚学剑归来,和另外四个知己好友终日议论国事,一心想扫荡妖氛,还天下一个清平世界。”
公孙飘剑插嘴问:“师父也参加了义军?”
仙灵子点头,又道:“这三五知己中,除了一位是现今的康和王郦伊杰外,另外三位名叫李玉山、魏秋羽、何无忌,你们在密室中都已看到,那三个灵位被我故意减了一字。我们五人当时结拜兄弟,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们三人和康和王一样只识些寻常拳脚功夫,可文章见识却是上上。我们一心闯番事业成就,揭竿而起与天泰爷南北相和,声势逐渐席卷两浙,待康和王和空幻宫柴青山结交后,越发如虎添翼。”
江留醉心知那日在郦王府看到的花匠定是师父无疑,只是他的用意仍参详不透,不知他会否谈及。而他一提到柴青山,江留醉心下一暖,对长辈们那时惺惺相惜的结交不由神往。
“后来燕陆离挥兵江宁,詹友师枕戈巴蜀,英麒麟占据湖湘,中原更被数十方兵马割据,天下陷入分裂之局。等燕、郦两家加上天泰爷三家合势,吞并湖广、结盟巴蜀,再北上关中,大局初定,各方人马陆续投奔,这其中艰难我也不说了。直至破了京师城门,逼得武宗投湖自尽,天泰爷登基即位,我们五人也都身居高位,荣耀一时无两。”仙灵子顿了顿,忧然叹息,“谁知祸事才刚开始……”
仙灵子的声音低沉下去,吸了吸鼻子,前事仍是不堪承受。这一段掌故江留醉四人都知道,却不晓得师父竟是开朝的风云人物。回想那戎马峥嵘的日子,现今仙灵子隐姓埋名,必有难言的惨烈往事。
江留醉忽然想到胭脂所说的许贵妃,师父会谈及她吗?如提到她,又会是怎样的肝肠寸断,伤心欲绝?还有那三个人,他尚记得《宝靖见闻录》上说是削职抄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令到荣华不保,倾家皆覆?以康和王之尊贵又为何救不得?
仙灵子默然沉思间,南无情忽然开口道:“那三人是不是我等亲生之父?”他听闻郦伊杰与仙灵子结交,知道那死去三人就是宝靖年间被处决的三位大臣,五内如焚。
仙灵子一惊,眉眼陡然苍老了几年,怔怔看了南无情清俊的脸不发一言。公孙飘剑被南无情这一说,敛了所有嘻哈神色,惨然叹道:“生死有命,师父只管照实说来,如今我们都长大成人,不会想不开。”子潇湘死死揪紧前襟,一味低头忍气听着。
“我三个义兄当时都做了御史台大夫,他们敢于直谏,心直口快,对雍穆王和金氏子侄的一些作为不以为然,时常上书天泰爷要求惩治。先帝因为王朝初立,不欲动摇根本,总是宽恕为上,不料却因此跟雍穆王结下大梁子。天泰帝驾崩后,雍穆王随便拿了桩事,便把他们三人想法儿赐死,三家全部抄没……”
江留醉等记得南无情曾说过:“这三人原与太后有隙,天泰帝驾崩后又得罪了权倾当朝的雍穆王”,与仙灵子所说颇有出入。但这先后顺序并不紧要,关键是这三人得罪了金氏,才惨遭灭门之祸。
“他们当日被抄家,十二岁以上男丁皆被处死,其余妇孺流放岭南。千里征途,我虽遥遥护送,却不能保得万全。唯有将三位兄长之子救出,好生抚养他们成人。此后多方打听,才知三家百余口人初入岭南中了瘴毒,蛮荒僻壤之地缺医少药,殆半不治。余下的人经这十几年风雨,业已不剩什么人。”话说到此,仙灵子肃然悲声,叹息无话。
如此直陈往事,公孙飘剑不禁痛哭流涕,与子潇湘相拥而泣。南无情面容惨白,想到家人悉数罹难,亲人皆不可见,不由掩面失声。江留醉心下凄凉,望了仙灵子苦笑:“我的爹娘究竟是谁?师父适才不住叹息,到底有什么话不能对徒儿说?”
仙灵子迟疑片刻,缓缓摇头,江留醉忍不住直截了当道:“断魂之妹胭脂告诉我,我娘是先帝元配,敕封贵妃,而师父又是暗中护卫她的绝顶高手。可惜冷剑生一心要胜过师父,为逼你出手放火烧了娘的寝宫,终令娘身亡。这桩事对不对?”
仙灵子哑然半刻,不胜震惊,过了许久方道:“她这样说?此事还有谁知道?”南无情等三人原已不胜其悲,闻言大为惊异,竟把愁容压下两分,呆呆望向这师徒二人。江留醉悲愤地道:“师父为什么不早点说出真相,隐瞒我们至今?”
仙灵子敛了悲情,淡淡地道:“那已经不是寝宫,而是一座冷宫。那些往事,任谁铁石心肠也不想触及,你早些知道又有何益?”
“这么说是真的了。”江留醉喃喃自语,他一直不敢深信,等师父承认了,越发觉人世变幻犹如浮梦一场。他抬起头,“我娘的坟埋在灵山,师父若有心,替我把娘的骨灰掘回仙灵谷好生安葬。”
仙灵子一听,情不自禁“呀”了一声,从椅上跳起,颤声道:“你找到她的墓了?在灵山何处?”
江留醉点头说了地方。仙灵子的神情从未如此关切,对他娘显是一往情深,可惜终究无用。江留醉心下叹息,怔怔出了会神,又道:“我想回京城。”
仙灵子想了想,摇头道:“你的身世被人知道,去京城是最坏的打算,只怕性命堪虞。”他顿了顿,见江留醉还有话说,又道,“你想认祖归宗,重回皇室正统?只怕以金后擅专弄权之心,容不下你这真正的嫡长子,你回去做什么!学师父这样归隐山林,渔樵耕读岂不快哉?”
江留醉本意并非争什么名分,听了这话只是冷笑。南无情蹙眉道:“此事若传扬出去,大哥性命堪虞。”江留醉冷笑道:“有事我自是一人承担,决计累不到你们。”公孙飘剑闻言骂道:“说哪门子屁话!你我一般伤心,莫要借苦耍疯,算不得英雄好汉。”
江留醉心下气苦,被他一骂,略清醒了些,想到和花非花说过的言语,到底只有她明白他的心意,便道:“我看非花去,有事以后再说。”甩手出了门去。
南无情最为沉着,当下不及思虑自家恩怨始末,对仙灵子道:“皇帝小子如知道大哥的身份,必不会放过他,到时我等虽然避世一隅,只怕躲不过朝廷耳目,须筹划出一招金蝉脱壳,保住大哥才好。”
仙灵子神情疏落,意兴阑珊,道:“若这个世外桃源都保不住他,天下有何处是乐土?”公孙飘剑道:“我们这藏身之地只有阿离和花非花知道,这两人不消说都该口紧,想来不会帮着皇帝。”子潇湘想到他们一个失魂,一个归魂,稍觉安慰,道:“真要出事,灵山也可躲一躲,管叫人找不到大哥。”
江留醉奔到前厅不见花非花,再往院后花径中走,见她去了蒹葭园,对了一坪山花野草出神。这园子满目芳菲,加之有花非花素装相衬,江留醉心中顿时一快。他停在一方奇石前,定了定神,且把先前的事都放下了,才向她走去。
花非花听到声响,回身笑道:“我瞧见不少宝贝,若有炉子烧几丸药带走,岂不妙哉?”
江留醉心情一爽,身世恩怨在她面前烦恼偕忘,当下笑道:“我家有炉鼎丹房,你这假仙姑要想升仙求道,一定尽全力襄助。”花非花抿嘴轻笑,宛若天人,江留醉心中一甜,想若是守着她终老山间,不论江湖风雨,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江留醉绝口不提适才见师父的事,花非花心中有数,想来胭脂所言被仙灵子证实,知他不想面对烦难,便道:“既是如此,不要只说不做,赶快给我准备丹房。你是想要益寿延年的养命丸呢,还是增进功力的长效丹?”
江留醉歪了头,左思右想,笑道:“你就不会都配制些个,让我全尝尝?”花非花啐他一口,道:“炼药与练功一样,不能三心二意,你所学太杂,所贪又多,难怪武功老不长进!”江留醉道:“谁说的?你师兄教了我剑法之后,我可好得多了。”
两人谈谈说说,江留醉渐忘了所有不快,只恨日头西斜,天欲暮色,不能将光阴留住。
那夜,南无情摸进江留醉所住的谪仙楼,独自在黑暗里坐了。江留醉没睡着,听见声响起身,见是南无情默然静坐,想起他自幼生性孤僻,不爱多言,今日听了师父说起往事,必是满腹伤心不知说与谁。四兄弟中南无情也只与江留醉说上两句贴心的话,这会儿进了房一言不发,胸中苦闷可想而知。
江留醉掀开被子跃下床,坐到南无情身边。南无情哑了嗓子,说道:“大哥若去京城,不知能否寻了当年三家被害者的骸骨,我们想好生安葬。”话到后来声音微细。
江留醉心想,他们可能埋在京城外的南山乱葬之地,又想郦伊杰可能会保住三家的骨灰也未可知。可惜以康和王的权势依旧救不了结拜兄弟,便知雍穆王当年多么权倾朝野。
他叹气道:“你想找雍穆王报仇?”南无情摇头道:“他作恶多端,少不了自取灭亡,王爷的高位虽位极人臣,天下能保全荣华富贵到终老的又有几人?”他自幼诵读佛经,知道因果报应不爽,听闻身世后并没想到报仇一说。
江留醉怔怔地道:“是啊,人都死了,报仇有什么用?”按说金敬、太后、冷剑生皆是杀他母亲之人,可仔细说起来,先帝娶金要儿、贬他母亲进冷宫却是肇始。罪魁祸首实是生父。他想去京城,不过是想与出生地离得近点,至于是否认亲、是否归宗,心下亦是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