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第924/964页


可此时此刻张四教夺下了父亲手中的砚台,却依旧没有求情,而父亲更是直截了当问出了那样一个理由,张泰徵顿时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他本想沉默以对,却不曾想张四教竟然跟着问了一句:“大郎,你实话实说,我还能和你父亲求情,你若是不说,那么我拼着蒲州张氏多年令名受损,也不能让你爹背这个黑锅,少不得要请老太爷开宗祠把你这个不肖子弟逐出去!”

这一次,张泰徵货真价实被吓着了。如果没有蒲州张氏长房嫡长孙的名义,如果没有张家的庇护,那么他还能有活路吗?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一贯维护自己的三叔说的话,当看到父亲那铁青的脸色时,他终于丢开了最后一丝侥幸,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了下来。

“就是汪孚林的妻子是叶家庶女,身份显然有疑点的传言流传得最厉害的时候,我把信写出去的,”说到这里,张泰徵不知不觉已经是带出了几分哭腔,“后来父亲是对我说了叶氏的身份不重要,汪家人会同意才重要,但那时候信已经送出去了,就是快马去追都来不及了……”

说到这里,张泰徵的第一感觉不是锥心刺骨的后悔,而是痛恨汪孚林为什么有那么好的运气。明明是叶家一个婢女,又怎么会成了胡宗宪的女儿。就因为这一传言,朝中不少同情胡宗宪昔日遭遇的官员,不知不觉也站在了汪孚林这一边,就因为汪孚林不怕人笑话,宁可接受充作为叶家庶女嫁过来的胡家千金,在事情四方流传之际,还大大方方坦陈了妻子昔日曾经在危急关头逃离胡家,抛头露面去投奔亲戚的那段历史。

而听说张泰徵竟然是拿着这件事去妄图打动汪道昆,张四维简直更加狂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指着门口怒喝道:“出去,你给我滚出去!那次你对我提及此事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说了,格局这么低,以后就算勉强当官,张家也只会败落下去!滚,给我滚!”

张泰徵如遭雷击,求救似的去看张四教,见其同样面沉如水,丝毫没有替自己求情的意思,万般绝望的他只能扶着膝盖爬起来,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去。当出门时,他最后往回看了一眼,看到的却只是父亲和三叔二人沉默无言的模样。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之前一千次一万次想过万一事情败露是怎样的情景,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样一件事的后果。

而等到张泰徵消失在门外,想必也不会有那样的胆量那样的心情在外偷听,张四教这才轻声说道:“汪道昆居然会那样高调地送回信表明态度,说明他已经确实绝了起复之心,而松明山汪氏现如今只有汪道贯和汪孚林两个进士,当然不会牺牲汪孚林这个前途无量的子弟,所以,已经致仕的汪道昆可以说是被宗族逼着表态的。从这一点来说,大郎确实格局太低。不过,大哥,事到如今,就算把大郎打死,那也于事无补。”

见张四维没有回答,但显然也是默认了这个回答,张四教这才轻声问道:“大哥,我一到京师就听说元辅病倒,至今已经好些天都在家里养病没见人,据说连汪孚林王篆曾省吾这样的亲信心腹也没能见到他。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第九二三章缇帅的疑心

汪道昆给张四维那封信竟然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当汪孚林从锦衣卫三个金牌小密探那边得知消息之后,他着实忍不住为张四维和张泰徵父子默哀。

然而,陈梁也好,理刑百户郭宝和掌刑千户刘百川也罢,全都提供了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那就是掌管锦衣卫的都督佥事刘守有,将汪道昆派来送信的那个中年仆人给扣了,竟是亲自询问。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汪孚林想都不想,就交待了三人一个说难很难,说容易也非常容易的任务,那就是去盯着刘守有的一举一动。只要刘守有不是滥用私刑,怎么问那个仆人,他不管,但如果他们能够顺藤摸瓜,搞清楚刘守有背后的那条线,那么他重重有赏。

汪孚林一个七品掌道御史对正五品的千户正六品的百户说这种话,并不是凭借御史的超然地位,而是因为他确实手头阔绰有钱。之前给陈梁和郭宝的补贴,他就一贯不吝啬,刘百川被打过闷棍之后,也得了五十两银子的汤药费,因此丝毫不会怀疑这重重有赏的含金量。不但如此,他还特意把郭宝给叫了过来商量,得知汪孚林同样对郭宝许下了五百两银子的赏格,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怨念。

虽说掌刑千户这位子看上去挺风光,可如今又不是嘉靖中期陆炳掌管锦衣卫的时候,诏狱不大开,北镇抚司外快全无,有的时候还得去刮地皮,刘守有那个上司他不去送钱就好了,还指望对方手头一松给他漏几个子下来?怎么可能!

“汪爷真是大方人……”刘百川喃喃自语了一句,突然意识到郭宝也在旁边,这话他说得有失上司的尊严,顿时面上有些尴尬,却没想到郭宝竟然也附和着说道:“所以,跟着汪爷干活,浑身有劲,否则就凭咱们锦衣卫现在被东厂压在底下这样子,实在是让人提不起精神来。”

两个锦衣卫的现役军官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直房里长吁短叹说着新主子,陈梁在外头把风,这情形如果让别人知道了,也不知道会跌碎多少眼珠子。只不过,两个当事人却毫无这样的自觉,反而低声交换起如何到刘守有那儿打探消息的法子来。如果汪孚林让他们非得把人弄出来,他们自然会觉得棘手,可既然只要保证刘守有不动刑,他们盯着刘守有看看能不能摸出顶头大上司背后的人,这点事情他们却还是很乐意接下的。

刘守有就算是锦衣卫的首脑,扣的又只是松明山汪氏的一个家仆,可如果真的敢贸贸然动刑,别说刘守有自己,就连整个麻城刘氏都会遭到巨大打击。

因此,在一时想不到什么最合适的法子时,刘百川就站起身道:“不管了,我亲自去走一趟,借着劝谏两句的机会探探口风。我去了之后,郭老弟算准时辰,就借口陈梁从汪爷家里人那边听到些什么,跑来禀报,这样双管齐下,总能从刘都督嘴里掏出点话来。”

刘守有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北镇抚司已经在汪孚林的胡萝卜加大棒政策下,完全成了筛子。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汪府的那个家仆吴十二给扣下来审问,并不是因为张四维的请托――张四维也完全没时间请托他这件事,就算交情也得放在其次――完全只是出于自己心底那说不出的担心。

那就是他担心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俩并不是真正反目,而是仅仅做出一个姿态,所以关键时刻,汪道昆才会在收到张四维的信之后,做出如此强烈的反应。对于已经站了队的他来说,张居正手底下头号战将,又或者说打手汪孚林的动向,一直都是最值得关注的。

更别说他从皇帝三番两次赏赐东西给汪孚林的举动里,嗅出来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而且,汪孚林对于辽东文武的那番措置,又让他看出了几许异样。

所以,他对吴十二的态度是威逼利诱,整整两天虽没有动刑,但疲劳审讯的精髓却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至于吴十二因为日夜都不得休息,迷迷糊糊之间,自然而然就吐露了许多内情。此时此刻,刘守有便针对连日以来记录的那些细节,继续进一步核实。

“你说汪道昆在回乡之后,和汪道蕴几乎没有往来?”

“是,逢年过节虽说有送礼,但老爷也就是吩咐夫人照单还礼,却没有走动。”

“汪道昆的长子汪无竞据说曾经和汪孚林一块习练过制艺,如今他还只是秀才,就没有去找过汪孚林的养子汪金宝?”

“没有……大少爷如今日日都在苦读,基本上不出门,老爷刚给他说了一门亲事,他就更加沉默寡言了。”

“那这次汪道昆让你送信来之前,家里可有什么风声?”

“老爷看了信之后大发雷霆,后来还请了族长过来一同。老爷送族长出来时,族长脸色铁青,口口声声说是就算汪孚林有一千一万不是,也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更何况婚事那时候操办得光明正大,这封信简直是滑稽到极点!”

几十个问题不厌其烦地颠过来倒过去反反复复地问,又确定吴十二已经到了极限,刘守有终于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没有再让跟随自己审讯的那个北镇抚司小旗不断地用凉水泼吴十二的脸,让其强行保持清醒,而是任凭其脑袋一歪睡了过去,这才沉声说道:“找个大夫给这家伙好好看看,到时候再恐吓几句,赏他二十两银子,谅他回去也不敢胡言乱语。”

“是,都督。”

当刘守有从审讯的小屋中出来时,就只见刘百川正在门口转圈,他就没好气地喝道:“你这是没事情做了吗,到我这来闲逛?”

“都督。”刘百川连忙一溜小跑上前,赔笑说道,“卑职知道都督这几日都在忙着审问那个汪道昆派到京城送信的下人,正好打探到一个消息,所以特意来禀告……”

刘守有顿时脸色一沉:“我只是因为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事涉次辅张阁老,总得对冯公公有个交待,这才留着人多盘查几日,查一查是否假冒。”

“是是是……”刘百川对刘守有这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做派嗤之以鼻,面上却一点都没表露出来,反而还点头哈腰地说道,“卑职知道都督做事谨慎,可这消息也非常要紧,事涉张阁老……”

刘守有这才立时警惕了起来。他这几日的心思全都放在汪道昆和汪孚林之间的真实关系上,对张四维那边就没那么注意了,点点头示意刘百川跟着自己回直房再说,等进了屋子之后,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说吧,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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