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1842/1924页


他提点赵恒道:“这次的案件,说简单绝不简单,需要考虑许多东西;但说难也不难,关键在于要弄清楚,在这件事里,公室究竟站在何等立场之上?”

赵无恤让赵恒在他身边,缓缓说道:“恒,为父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在九州之外,有一个类似中原的七国,号称战国七雄,七雄皆称王,希望能兼并天下,而最西边的那个国,叫做雍国……”

……

“雍国因为实施变法,唯法独尊,军功授田,以耕战为本业,故而最为强大。有一次,雍国的昭襄王生病,国都周围各里闾的百姓都买牛祭神,家家为他祈祷。有臣子将此事告知昭襄王,然而昭襄王却大怒,下令凡事为自己祈祷的人家,每家都要罚两副甲……”

“那昭襄王为何要如此做?”太子恒大奇,按照常理,不是应该高兴并感谢那些百姓才对么?

赵无恤道:“昭襄王的理由是,律法规定,只有在祭祀土地和腊祭的时候,才能进行大祭,这些百姓纵然心存善意,但是却违反了雍国的律法,所以不但不能嘉奖,还要严惩!他说,寡人宁可摒弃仁爱,也不能罔顾律法!于是各里百姓都遭到了惩罚,往后哪怕昭襄王快病死,他们也不会流一滴眼泪了。”

赵恒缄默,赵无恤则继续讲了下去:“又过了几年,雍国遇到严重饥荒,又有大臣请求昭襄王说:‘王室五苑的草木、蔬菜、枣子、栗子,足以养活百姓,请大王开放,给百姓一条活路’。”

太子恒道:“这是合情合理的做法。”

赵无恤一笑:“然而昭襄王却不同意,他说,我们雍国的法令,是让百姓有功受赏,有罪受罚。现在如果开放五苑的蔬菜瓜果,却是不论有功无功都要让百姓受到赏赐。不论有功无功都让百姓受到赏赐,那是使国家混乱的做法。与其让百姓活着而使国家混乱,不如让他们死掉而使国家安定……于是寒冬腊月里,昭襄王紧闭苑囿,放任百姓饿死在外面。”

“这,这也未免……”

如此冷酷的做派,太子恒的牙齿已经有些战栗了。

“恒,你来说说看,若是像这昭襄王一般,为了维护法理,彻底站到民心的对立面,值不值得?”

赵恒道:“那昭襄王这么做固然维护了律法,但行事太过酷烈,且一点都不加以掩饰,百姓只怕再也不会爱戴他,反而会产生怨恨啊……小子可否能问一问,那雍国之后怎样了?”

赵无恤闭上眼睛看,淡淡地说道:“昭襄王之后,雍国又出了几代贤王,励精图治,最终他的曾孙祖龙奋六世之余烈,利用严明的纪律,强大的军队,横扫其他六国,一统了天下,建立了雍朝。”

赵恒松了口气:“至少结果是好的。”

“好?不见得。那位一统天下的祖龙也继承了昭襄王那种视律法为国家命脉的传统,不管多严苛的律法,也必须推行下去,很轻的罪,也会判很重的刑。百姓的日子并不比诸国混战时好多少,天下到处都是服劳役的刑徒,于是六国遗民,乃至于雍国自己的百姓,都将这律法,连带将律法的化身祖龙,视为暴政,视为独夫……在祖龙死后,他的继承者比他更加残酷不仁,于是百姓绝望了,纷纷揭竿而起,声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群黔首庶民花了三五年时间,就推翻了不可一世的雍朝……”

这反转如此突然,赵恒已经听呆了。

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之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

这个问题,也是赵无恤想让赵恒领会的,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易也?这是儒生偏颇之见,但若从另一个方向理解,也没有问题。

“因残酷无情而强,也因残酷无情而亡,这就是重法不重人心走到极端的下场,记住这个教训。”

“唯,小子记住了。”赵恒连忙点头。

赵无恤顿了顿,让赵恒稍微消化了一下,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开始讲述下一个故事:“在雍朝被六国遗民覆灭后,那片废墟又重新建立了一个新的王朝,名叫大汉……”

PS:秦昭王有病,百姓里买牛而家为王祷。公孙述出见之,人贺王曰:“百姓乃皆里买牛为王祷。”王使人问之,果有之。王曰:“訾之人二甲”……――《韩非子・外储说右下第三十五》

第1174章平衡的两端

“这汉朝虽然继承了雍的制度,尤其是法律,几乎原模原样地继承。但或许是因为汉的王室出身低贱,故而很清楚要如何收买百姓之心,虽然律法里也规定有功受赏,有罪受罚,但汉却开放了昭襄王宁愿饿死百姓也不愿意开放的苑林,让农夫开垦土地耕种庄稼,为此获得了都城百姓的赞誉,汉王室在民间积累的人心,由此而始。”

“不但如此,汉的第三位君主文王刘恒,还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老,收恤孤独,减嗜欲,不受献,不诛亡罪。通过这种种手段,继续收买人心,以至于短短数十年间,汉室在民间的威望已经牢不可破,哪怕后世子孙如何败德,都维系了四百余年,甚至能在被权臣篡夺之后再度兴起,这固然有形势的原因,但也是因为天下思汉,不忘其德。”

赵无恤以汉文帝为例子,讲述君主如何通过施得,让自己看起来有人情味,从而收买人心。

“作为君主,维护律法固然重要,但千万不能彻底站到法理一头,将自己与律法等同,而摒弃了一切人情,从而失去了民心。”

秦的亡,一定程度上是历代国君都是死脑筋,过于注重法,却忘记了必须与法结合的术、势。昭襄王和他的后代们这种薄恩寡幸的做派,亲手把自己推到了百姓的对立面,到秦始皇时更是登峰造极。随着天下一统,促使军功贵族进取的渠道也没了,纯粹的霸道终究无法长治久安,这时候不知变更制度,而是变本加厉地严刑峻法,用这种态度去追求万世之治,无疑是缘木求鱼。渐渐地,百姓痛恨的不再是一两个地方酷吏,而是这法律本身,乃至于成了法律化身的皇帝,当“诛暴秦”的口号被喊出来时,这个政权距离完蛋就不远了。

汉建立之后,改变了秦朝的“纯法”政治,一方面强调法在稳定社会秩序、巩固王朝统治上的作用,另一方面又十分强调儒家伦理道德观念,力图以“父子、夫妇、尊卑”的血缘关系作为皇帝“家天下”的现实基础,在平息民间矛盾,维护等级秩序上是十分有用的。

赵恒有些顿悟,问道:“父亲的意思是,在律法与舆论有冲突时,应该站在民情一边?”

“也不是。”

赵无恤继续说道:“虽然比起雍来说,汉的统治算是长治久安,但与此同时,官府也深受民间复仇的困扰。本来在雍时,推行律法,民间私斗杜绝,但随着雍的灭亡,法纪松弛,复仇之风再度抬头。汉建立前的混战时代,有一个叫栾布的北方人为父报仇杀了仇家,竟被当地人视为英雄,推荐其为都尉。”

“汉建立后,以孝治天下,面对每年大量发生的私人复仇,一直顺应民情,将本该处死的复仇者予以宽宥,甚至无罪释放,地方上更是对复仇者加以表彰颂扬。长此以往,限制复仇的律法便成了一纸空文,官吏们也渐渐忘了律法的庄严,转而用翻阅古书,靠上面的章节条文来断案,这样做倒是顾及民情了,但却让国法败坏,纲纪松弛,民间任侠横行,豪强并生,甚至开始与官府对抗,王朝的指令,渐渐难以下达郡县了……”

与秦相反,武帝以后,尤其是东汉时期,这种儒家独大后凌驾于国法之上的“春秋决狱”,给汉法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对地方豪强势力的崛起有推波助澜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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