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孩子全集.net》第65/68页



"不。"吉丁回答道。

"你杀了他?"女孩用一本正经的口气问。

吉丁把那体积大、分量轻的旅行箱挎到肩上,把挂在马桶间上的外衣取下来。"我现在得走了。"她说。

"特蕾丝说你杀了他。"女孩一口咬定。

"告诉特蕾丝她杀了他。"

"不,"女孩困惑地说,"特蕾丝有神奇的乳房。到现在还有奶。"

"我打赌是那么回事。"吉丁说。

第五部分第70节:精神萎靡不振

"可是没人吃她的奶了。"

"她找错了地方了。"吉丁说。假发的边上还能看到珠状的黑发。女孩的眼睛大睁着,内中的好奇神色仍是惟一的有别于动物眼睛之处。吉丁想,一只小鹿。她有着一双好奇的鹿的眼睛。她又一次希望自己有真正的天才--她愿把她画下来--鹿的眼睛、假发及其他一切。她突然伸手去掏她的旅行箱的侧袋。那里边还有几法郎,她把那几枚硬币全都扔进了女孩的塑料筒里。"再见,玛丽,我得走了。祝你好运。"吉丁推开门,扬长而去。

"阿尔玛,"女孩悄声说,"阿尔玛・埃斯忒。"

①位于巴黎东南部,机场所在地--译注。吉丁登上波音707飞机之后,她旁边的坐位空着,可以随便利用。头等舱里没有几位旅客。她检查了一下她五件行李的票据,那是钉在装有她飞往奥利①单程机票的信封上的。一切都井然有序。飞机一进入飞行状态后,她立即举手到头上,调整了一下气流开关。她把手放下来时,注意到了食指指甲上有一小点不匀净之处。她打开手袋,取出一块砂纸,利落地擦了两下之后就不见了。她的指甲又完美了。她把她的海豹皮大衣里朝外仔细叠好,放到身边的空坐位上。然后她调整了一下靠头垫。对那个问题有十六个相同的答案。出什么毛病了?像合唱队一样踢腿。有十六个答案等于没有答案。所以就是没有。零。她要回到巴黎,开始走台。松开那些狗,与那个穿黄衣裙的女人纠缠--与她和所有那些看着她的夜间女人纠缠。再没有肩膀和无垠的胸膛。再没有安全的梦境。再没有了。或许这就是那件事--昂丁说的那件事。一个长大的女人不需要安全或安全的梦境。她自己就是她渴望的安全。飞机优雅地在岛上升离;喷出的尾气变宽了,疏散了。天晚了,星星已经明亮了。群山在雨林的重压下摊开四肢匍匐在那里,林中藤蔓植物在生长,兵蚁在列队前进。兵蚁们勇往直前,不知羞耻地一心一意,因为它们没有时间做梦。几乎所有的兵蚁都是女人,而且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可真是漫无止境。要生育很多,喂养很多,然后是寻找食物和埋葬。没有做梦的时间。它们那个世界的生活要求严密的组织和彻底的牺牲,因为对公的需要极少,也就生养得很少了。当真需要时,就要由蚁后靠猜测有意地来生养,靠她由差不多四百万年遗传而来的魔法来判断。时候到了,于是她就把那一次性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交配中获得的精子,从存放的秘密子宫里催着一个精子出来。一旦有了生命,这个小小的女战士就在空气中颤抖着,等候一只公蚁上身。他来了,他就在一个晚上,在夏日暴风雨到来之前,加入到一群同伴当中,加入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移居队伍,聚集起来进行结婚飞行,他这时终于知道了他的翅膀是做什么用的。他疯狂而激动地飞进嗡嗡的群体中,与地球引力搏斗,争取时间,去执行那件他生来的惟一一件任务。然后,在把他的精子全部注进他所爱的女士之后,他也就倒地死去。她则将精子保存在一个专门的地方,当需要另一伙黑沉沉的唱着歌的蚁群在空中结伴时,供她随意使用。蚁后一旦采集到精子,她自己也就落到了地面,只要她没有摔断颈、背,或者被上千种动物中的某一个吃掉,她就要摇摇晃晃地伸展腿脚,找一块石头去磨蹭,把她再也不需要的翅膀弄断。随后她开始寻找适当地点的旅程,以便构建她的王国。她爬进一个树洞,检查四壁和角落,将自己封闭得与外界隔绝,吃着自己翅膀的肌肉,直到产卵。当第一批幼蚁出现时,还没有食物可喂,于是她就把那些尚未孵出的姐妹给他们吃,直到他们长到强大得足以去猎食,把猎物背回王国。这就算完了。生产,猎食,吃喝,战斗,埋葬。没有做梦的时间,虽说有时候在晚年,在第三十和四十代之间,她可能在某一天得到夏日暴雨的风声。那股气味会闯进她的宫殿,她会想起她肚皮上掠过的风--伸展开新生的翅膀,看不到的预知,而她自己则就地腾空而起,悬浮着,敞开着,信任,恐惧,决心,脆弱--甚至在某一整整的片刻之中有些少女似的,然后是一次又一次这样的片刻。她逢到这种时候可能会抬起头,将她的权杖指向夏日暴风雨进入她的宫殿之处,在那种只有处于统治地位的女王们才懂得的疲惫之中,她才可能不知他是否突然死亡,还是在苟延残喘?如果他只是在弥留,如果还有一点时间,他是否想过这个世界是如何卑下,或者用思念她来填补那段时间?但兵蚁是没有做梦的时间的。她们是女人,而且要做的事情很多。不过,这仍然是艰难的。要忘掉×性交时如同一颗星似的男人是十分艰难的。

那男人坐在把马德莱因大街和大海隔开的石墙上。他的两条腿垂在墙边,下面是石头和一窄条脏砂。左面是一条东倒西歪的栈桥,长达二百多英尺,直伸进水中,黑孩子们从椅上跳进水中,溅起水花,他们尖叫着,爬回桥上重新再跳。砂上堆的垃圾主要是废纸和瓶子。这里没有食物垃圾。这里远离旅游商店,远离餐馆和办公室,是林阴道的一段,任凭海水将其无法消化的东西抛上岸来。无论砂子上有什么生命,都只能是绝望的。一只海鸥和微风协商,然后便向下俯冲,扑向一只黑色海星。海鸥叼住了海星,飞开去,再一次次返回来叼走海星,直到海星吐出那品红色的针,它的心。男人以极大的兴趣观察着海鸥撕破海星。之后,他双腿一摆,越过墙,站起身来。他用一条胳膊遮着眼睛,以免太阳眩目,向市场中的人群望去:半条街上都是布顶帐篷,桌子,篮子,罐子,盒子和托盘。他的夹克搭在他的前臂上,两只手都插在裤兜里--迈步走向市场去找特蕾丝。早些时候,他乘机场大轿车从机车到了老王后旅馆,又从那里上山去粉色住宅,他爬得很慢,很小心,一直靠路边走着,这里多草而少尘。他的动作像是一个节省体力的人,或者担心绊上地雷的人。

粉色房子里没有人。门插着,但窗子却开着;一条从背后缝线处撕开的印花裙挂在一个前窗口,兼有窗帘和遮阳的作用。他探头进去,把一件手提箱扔进屋里。然后他走回去继续下山,一路上和几个过路人点点头,最后在那家卖肉饼和朗姆酒,有时还出租理发推子的房子跟前停住脚步。他甚至没有尝试一下他在越南学到的那一点法语,只是说着吉迪昂?特蕾丝?店主和另外一个人告诉他一些特蕾丝的情况,他没明白,提到吉迪昂的名字时总与"出租汽车"相联。他点头微笑,像是听得一清二楚了,便继续下山。他把上午用来在街上溜达,看着用作餐馆或办公室的毫华住宅,还有造得像城堡似的以保长久的殖民地行政当局的房子。镇子的北面和东面是吓人的白色房子,隐在坡路上,藏在热带植物群的篱障背后。镇子西面是商业区,主要集中在马德莱因大街及其周围的附属街巷。黑人住在西面山上的棚屋、水泥构件的房子里,或者沿镇西的窄街,海水吐出它不能消化的东西的地方。天气异常凉爽,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看出来一场暴风雨可能就是准确地宣布了飓风季节的到来。他沿着法兰西王后岛的街道走着,瞥着出租车的司机,看看其中有没有吉迪昂。他虽已走了三个小时,可是毫不感觉累。事实上已经好几天不知道累了。若是总不动才是问题呢。在纽约的那间公寓里,他就不能长时间坐着--除非是一遍又一遍地看她在埃罗拍的那些照片。一个没拆开的装照片的黄色厚信封当时和钥匙一起放在咖啡桌上。由于他两只大手除去摆弄那枚原先的硬币再没有安静的事情可做,他就拆开了信封,看着那些照片,照片上的地方和人都是他深深热爱的。看后他就能够待着不动了。他一张张审视着照片,想从中找出那些曾经使他舒服,曾经与他同住的东西,这些东西在他的身体中就像是王室的血液。惯于进入他梦中的人们,是他漂泊的日子可以停舶的锚地。当危险迫在眉睫,他又不由自主地入睡之时,他们就在那儿--有白门的黄房子,"好牧人"的糕饼桌旁的女士们--罗莎姑妈;士兵的母亲--大家叫她梅妈妈的梅・唐宁;德雷克的祖母温妮・布恩,她们每年春天都要调换房子的;教过他弹钢琴的泰勒小姐,以及那些年轻妇女:贝阿特莉丝,艾琳,还有他离家在外时出生的那些孩子们。那些男人:老人,拉斯卡尔,特纳和士兵和德雷克和厄尼・保罗,他在离开军队时是中尉,现在在亚拉巴马州的蒙哥马利有自己的殡仪馆,生意不错。没有为他们拍的照片,但他们存在于屋后树木的照片里,存在于他们工作的农田的照片里,存在于他们捉鱼的河流的照片里,存在于他们举行仪式的教堂的照片里,存在于他们喝酒的小酒店的照片里。在所有那些照片里,看到的都是苦难、哀伤、贫穷,甚至精神萎靡不振。

第五部分第71节:不情愿

他不看照片的时候,就给他的朋友和熟人打电话。他的妇女朋友们什么都不了解,但建议他过去谈谈,男人们他一概不打电话。于是他就在街上走着逛着,听着没有响的电话,等着邮件,最后打定主意回骑士岛去。从那里出发去找到她。他把钥匙连同晚餐和照片留在桌上,到了飞机上仍是坐立不安;坐在海滨的石墙上依旧坐立不安,于是他就站起来,朝市场走去。特蕾丝或许在那儿。

午后的阳光驱走了早些时候的凉爽,空气潮湿而且太热。一小伙当地的购物人和外来的旅游者在摊位和货柜前转来转去。卖东西的人比买东西的要多。他在一个肉饼摊前停住脚步,想买一个,但那气味让他反胃,他便走开了。再往前,他看到一箱箱的亮晶晶的红色苏打瓶子。他想,喝点冷饮可能更好。他向那个方向转过去时,撞上了两个带照相机的德国青年。他不由自主地向他们相机对准的方向望去。她在那儿,草帽完好,嘴上露出瞬间的微笑,破损的眼睛带着愉快的邪恶神色。他跨步到相机前面,对德国人说了声不。边说不,边摇头。两个小伙子一时露出愠色,随后相互对视,耸了耸肩,就向前走了。他靠近特蕾丝站了足有一分钟,她才认出他来,尖叫着:"吃巧克力的!吃巧克力的!"差一点把她那盘熏美洲鳗打翻到地上。

"这地方不卖了,"她对一个要买她的东西的顾客说,"收摊了,夫人,收摊了。"她收拾起她的鳗鱼,拿起帐篷凳和板条箱--哪样东西她都不让他拿,两人一路上坡走向粉色房子。特蕾丝在路上又说又笑,谈着天气和她的少女时代,但一进家门,她立刻变得羞怯和正经,弄得他很不舒服,都无法坐下去了。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他讲起了有针对性的话题。

"你回过那边吗?"他问她。

她向地上淬了口唾沫算是回答,再没补充什么。

他笑了笑。"吉迪昂现在干什么活儿?"

"让人雇去了,"她说,"给开出租车的人干活。"

他琢磨,是到机场和旅馆为那些有出租车的人兜揽生意去了。他可以从为他们赚到的车费中抽头。特蕾丝又沉默和郑重起来。她像个陪伴少女的年长妇女似的回避他的目光,却时时盯着他看。一声不响地(她只需要摆弄手中的花边)捍卫着仅仅存在于她心中的美德。这种僵滞的气氛一直到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才算打破。他把飞机上发的塑料包装的便餐放在他的手提袋里了:一卷烟熏五香牛肉,一小块灭过菌的奶酪,一点芥末和一个苹果。他打开袋子,把那份食品送给了特蕾丝,直把她高兴得不但没有笑逐颜开,反倒十分深沉庄重了。

"吃吧。"他对她说,但她没有动手。她把所有的吃食都原封不动地留在桌上,只是爱不释手地轻轻拍打着包装。尔后,她转过脸来对着他,说:"我原本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他看着她,心想可能是吧。他说不准,也不在意。"漂亮"这个字眼用不到他喜欢她的理由上。她又说了一遍:"我原本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我肯定你一定是的。"他含笑说。

"眼下没人记得我当初的模样了。我原本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轻拍着便餐包装,他看得出来,在他给她的这份礼物和她对自己的青春和美貌的回忆之间有某种关联。他以为她要就此说下去,可她停了下来,一边让那思绪萦绕,一边亲切地拍打着那塑料包装。他决定找个借口摆脱这种尴尬,出去走上一圈,这时吉迪昂走了进来。他一看到儿子,一天的失意迅速掠过他的面孔。他把手中的纸袋放到桌上,搂住了儿子。

"你怎么又回来了?"他想弄个明白。

"有点事要办。"

"骑士岛吗?"

"对。"

"我希望是去杀人。"吉迪昂脱下衬衫,走到水池前。

儿子摇摇头。"我需要一些信息。"

吉迪昂趴在水池上洗脸、洗手。他冲洗干净以后,特蕾丝从一个钉子上取下一块布递给他。

"你想了解什么?"吉迪昂边擦耳朵边问。

"她是不是在那儿。要是不在,我需要她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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