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一棍》第243/284页


四十以后的温六迟也别无大志,纠集了这些人,便开了这家客栈。

开这家客栈可以说是他由来已久的心愿,亦不为过。

主要原因是,温六迟早年游浪江湖、闯荡岁月,去过不少地方,住过不少客栈,从京华名楼到露宿街头,不管马上休歇或餐风饮露,他都试过。

他发现旅人想打一歇息安枕之地,实在太不容易的,就算大都名城的客店住处,尽管门面装饰工夫到家,但里面却不见得能使旅客安息歇脚,反而常是应有的没有,不应有的尽有。

有什么?有时候,客店房里居然有的是蟑螂、虱子、蜈蚣、老鼠、甚至两双乌龟和一条大蟒蛇!

别的不说,要香皂,没香皂,只有一大团黏黏糊糊还冒着泡湿漉漉的胶乳物,听说便是肥皂――你教人怎敢把那不知年前鼻涕还是过时精液的事物涂在身上?

上茅坑,不自行取块砖头垫着下边,你便形同将屁股蹲在粪水上,这还不打紧,横空还飞着粪坑苍蝇,什么绿头的、红头的、蓝头的、金头的全都到齐了,连最新品种色彩斑斓的花头苍蝇,都老实不客气的,各带异味也各揣(它们)“食物”在你脸上、唇上乃至眼珠子上才一驻足,就地大啖起来。

这还不要命,要命的是要厕纸没厕纸,在那种荒疏的年月里,在那种时分,在那儿那样子的地方,你只有三个选择:

一就地取材,用裤子、衣服还是袜子什么。

二还是就地取材,用手解决。

三仍是就地取材,就是用别人用过的“纸”。

不过还有一种方法,倒不必“就地取材”的,甚至是完全“不取材”。

那就是疴了就算了。

不清洁只是脏,一时三刻只是臭,倒不会死人的。

住这种客栈,其惨情可以想见。

温六迟却一一尝遍。

二山雨欲来猪满楼

当然,也有些旅馆、驿站、客栈是有管理的、优良一些的。

但好一些不代表就满意。温六迟住过些客店,总算有草纸、肥皂了,但一口喝送上来的茶,才发现满嘴都是酸的。打开壶盖一看,还没看到茶叶尸,已见浮满了厚厚一层的小虫尸。

就算茶叶是新的,水也不够开;有家茶叶好、水也够沸,但茶杯里的白瓷黏上一圈又一圈的污渍,磨烂指甲刮也刮不去。

茶水都好了些的,也知客人怕蚊子叮,还挂了堂蚊帐。到了入夜,以为有场好觉可睡了,谁知一跳上床去,床板塌了,老公跟女儿还有孩子都跌了个半死不活的;这才把蚊帐一放,谁知天罗地网,连同三百一十二年前的灰尘,一齐罩落在自己一家子的身上,那时始知什么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说起不漏,温六迟还遇过有面相貌堂堂的蚊帐,像喜帐一样,红堂堂的,又新又稳固,一放落下来,却见破了屁股连腰大的一个洞,到了适当时候(譬如帐内人困着了之际),蚊子都从那儿大军杀到,你翻身坐起,堵洞血战,真是寸土必争,一步不让――那蚊帐经历人世沧桑二三十年下来,红彤彤的都终变作灰孱孱的了,偏就是这破洞没修好,让每一夜每一床每一代的客人持续人蚊大战。

这漏洞还不是要害,要害的是瓦顶漏水,遇上夜雨(更不必说是连夜雨了),张嘴睡的客人喝了一口天降甘霖,不张嘴的客人却几乎给溺毙――原来一夜无话却有雨,房里水涨床高:淹水了。

这还不打紧,同样是“漏顶”,同是个张嘴困着的客人,第二天起来,还装了一口尿:

当然不是他自己的,他自知射程不致如此劲急,而是楼上房客有位童子尿床还是痰盂破了个洞,他是承先启后、久旱逢甘霖的一位而已。

就算是京城豪栈,也不见得就完美无缺。

像温六迟那么迟睡迟起的客人,他睡的时候已开始听见楼下叫卖、喧嚣、一场觉连场梦里尽是市肆里的臭话粗话连遍,连某婶买那块布三缗三老板说三缗六阿婶说三缗四多过三缗四就不买老板说三缗五啦三缗五就可以卖……全入了梦也入了脑更入了神,你叫他第二天怎能做事、算帐、头脑清清醒醒?

睡的时候,甚至连楼上的屎味、楼下的烧包味和街上的人骚味都嗅得一清二楚,甚至店老板有理没理、已找人晨早拍门、看隔壁工匠修瓦装棂的,砰砰膨膨,教他怎睡得安稳?一觉睡来当真是干军万马,血肉横飞,直个世界如一场大梦,醒来可不知人生几度秋凉,而十分悲凉了。

温六迟还有个红粉知交,叫做陈张八妹,曾跟他投宿住店,因有洁癖,睡下去,便发现了枕头有血渍(不知是牙血还是吐血)、被褥中下部位也有褐迹(不知是经血还是处女血),席上沾满一块块、一粒粒,既似是耳垢又像是老泥(人体身上的皮层脱落之物)的东西,抹扫之时,才发现竟是蠕蠕会动的!

于是她睡不下,只好寅夜起来打扫抹拭,务要弄干净才睡,结果:她收拾好床铺便抹桌子,揩好台子去擦窗子,拭好窗子就去洗床单,洗完床褥之后天已大亮了。

她没睡过觉。

只为那家客栈做了一夜苦工。

第二天她可学乖了,也听了温六迟的劝解:这是别人的房子,你洗洗来作甚?今天弄干净了,明儿却还得是要脏的。

她决定这回连窗帘子破了也不管,躺下去就不再动手动脚了,但脚踝上却叮了条虫。

给虫咬总不能袖手不理吧?何况吸的货真价实是她珍贵的血,果来肥肥白白像条屎咀,吸了就像咒了血,就像男人的那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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