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第17/33页


  那一年是在万县,在我快要离开万县时。
  我们清醒地坐在我的内房里。
  我感到卓文君并不像一大早喊着进我房门时那样,她没有疯,她神志很清楚,她用语言在证明一个东西,她的的证明过程很符合逻辑。早晨的阳光已经成长起来,斜射进室内,照在卓文君坐的藤椅的扶手上。橘黄色的阳光非常厚重、非常显眼。必须承认,关于卓文君的传言打倒了我,我也觉得她是不洁动物。
  我承认,我们之间原先清纯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很大的位移和性质变化。
  “死鬼死后,特别是现在,你也对我这样以后,我就觉得生命很没意思了,我已经思考很久了。
  ……你马上就要走了,现在,我要对你说,司马相如,我感觉到你也开始调查我了。……司马,我能感觉到你的感觉,……你不用瞒着我,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实情告诉你,你对人了解得越深,你和她距离就越远,越生疏,越陌生。你最想知道我什么?我没告诉死鬼的,我一定告诉你,我向你承诺。我没告诉死鬼,造成了他的死,现在,我告诉你后,可能,我就要死了。“不久之后的一天,我偷偷地离开了万县,偷偷地离开了卓文君。
  我逃跑了。
  我把我动身的日期突然提前二十天,我感觉我不能和她道别,我的行动不是跳崖,但无异于跳崖。
  我是在一天中午走的。正中午四川盆地的毒太阳直射着,我们那宿舍小区前的树那几年长得相当繁密了。我在树荫底下,提着两只大包,像一只孤独的狼一样逃窜,一个人直奔汽车站。
  我没有和我的女儿道别,没有和卓文君道别,没有和我的朋友道别,包括我的前丈人,有些人我准备到达杭州以后再电话通知一声。我一直到今天还觉得我背上、身上洒满了那宿舍楼前那几株树筛下来的阳光斑点,细细密密的,像是一种伪装,像是受伤以后身上结下的硬痂。
  我后来一直没有再进万县的那间属于我的房,尽管我有钥匙。我也没有把那房子卖掉。我把那房子当作和我的生命无关。
  20那晚杭城下着大雨,我们就好像呆在热带雨林里一样,听着无穷无尽的雨声和水声。那晚林因走不了,我的屋里只有故事和故事。
  屋子外面那个讨厌的水柱在冲击着一块铁片一样的东西,发出战鼓一样的声音。夜里我们都不看表,我们取消了小屋的时间。故事一停下,屋内安静了,我想冲出去杀了那只战鼓,突然它就变得那么地让人不能容忍。但是,我的企图总是被门消灭在门内,下半夜了,有下半夜的疲惫,校园里的人声全静了,教工路上的车声也稀疏了,我们耳鼓里是满世界的雨声。雨像满世界的年青人一样,蓬蓬勃勃,生机盎然。
  林因也累了,我也累了。
  我们都被我们自己讲的故事弄得疲惫不堪,我们还没有收场呢,我们也还没有精力去盘问一下对方故事里的许多不能自圆其说的剧情。夜正深,梦正热烈,人困乏无力。下半夜的无力是深刻的,我想抽根烟。故事让我不快活,林因的故事似乎也让她不快活,下半夜让一切都失真。
  我们都没有表现得高兴。那水注子还在那里冲击着一块铁片,发出一种笑声。我烦闷透了,问林因:“我该不该出去把那可恶的水注子给掐断?”林因不语。
  我找出一根潮润的香烟来抽。我问:“林因,你是不是也抽根烟?”林因居然同意了,她抽得很有模样。
  林因只吸了一口,然后就一直拿在手上,她拿烟的姿势很好看。
  说了这么多故事后,我忽然觉得好没意思,我说:“干吗要把我们掏空呢?”……我对林因说:“今晚,我们上去睡吧,我在阁楼上铺了一张床。”底下太湿了,一夜的雨,让什么物体的深处都受潮了,包括小楼。几天前,林因主动申请要为我上面的阁楼打扫打扫,但我拒绝了,我不想让林因整天呆在我这里,她若整天呆我这儿的话,我会无法工作的。
  我已经习惯一个人呆在一个邋遢的地方,周围熟悉的一切会给我灵感。而一旦有异质物体植入我的生活,我就完蛋了。那天,我以上面满是书为借口,没让林因上去打扫,林因为之很生气。林因很不开心地走后,我觉得我不该拒绝她。我很跋扈,在我这里,我并不觉得她是有说话资格的人。我的内心里真正的宿主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自己。
  我在底下找到一把伞,想带林因上去。
  从底下到上面,有四十几搭露天水泥石级。我们很疲倦,我们应该睡了。但是,林因坐在底下湿漉漉的床上,一动不动,没有要随我上去的意思。我说:“在上面,雨声会小一点的。”林因没动。我说:“那我就去掐灭这个讨厌的水注子。”我提着伞,打开了门,雨声立方体地栽进屋来。我站在门口张望一番,就走到雨世界中,去找那一根最响的水注子。这雨真怪,下了整整一天,还在下。
  我一个人在小楼四周转,城市的天光还有点亮,校园里其实已经没有灯了,但能看得清白的雨线斜斜地织着,地面上许多东西在水里反光。在围墙旁,我发现了一股粗大的水流。它从围墙外隔壁学校饭堂顶上的一根分水的水管里冲击而下。水柱正对着地下一只旧瓷盆子冲击,被扔瓷盆倒扣着。我花了好大的力才把它抠出来,它稳如覆盂。水冲击到我的雨伞上,又飞溅到我的身上。这幽僻的地方我白天也不大来。当我抠出盆子时,我看到了盆子底下有一只避孕套,可能都是隔壁学校饭堂里飞出来的东西。
  完事后,我一闪进门,到灯下时,林因还在兀坐着。我的皮鞋和T恤全湿透了,我的嘴里还叼着那根熄灭的烟头,我赶紧把门关上。
  我问林因冷不冷,林因不答理。我摸一摸林因身上,感到她已经被风寒所湿,有点凉。我说:“现在水注子不响了吧。”林因没反应。我胁迫林因跟我上阁楼去,她明知故问,说:“啥事体?”我继续努力,她说:“天墨墨黑,慌兮兮的,上什么阁楼上安?”我说:“今晚你不睡觉了?天快亮了。”林因用生气的语气,果断地说:“天亮就天亮了,不去!你一人去,我在底下睡,天亮我就要走了,你去吧,你一个人上去!”后来我把林因放在了背上,把她背上阁楼。经过雨地时,她在我身上打着那一把我刚用过的湿伞。深夜,不会有人看见我们这样蜗牛一样的行走的。
  上来以后,坐定,我们发现楼上的雨声更大。满世界满杭城满学院的雨变成了立体声,跟非洲丛林里的雨声一样。我们还听到了操场水道里的青蛙一两声快活的叫声,高校操场上,居然潜伏进了青蛙!我说:“该睡觉了。”“我一点也不想悃。”“那你想干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干,我只想等到天亮。”“好吧,那我就陪你等。……林因,江南的女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聪明?”“介个握(怎么说)?”“下半夜了,吵架真没劲道。”夜。灯。关闭的门。
  窗。房子内部。外面的雨声。
  是林因先开口的,林因坐那儿,好久她说:“……那你说卓文君后来怎么了?你们就那样断了是不是?”我不情愿再提那个话题,说下去会很累的,添酒回灯重开宴是很累的。
  林因坐着,像一盏下半夜的灯,越照越亮。
  我半躺在床上,我的头上罩着一层网,一副下半夜的拎勿清的样子,对林因说着:“自从我离开万县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卓文君。
  万县其实不是我的故乡,我老家并不在那里。“林因道:”你前面说过的,说她成了你老婆!怎么前言不搭后语?“听众的耳朵是雪亮的。
  林因又问我:“你很爱你的卓文君吗?”我揣摩林因的用意,认真地看了她一会,想从她的脸上发现什么。然后,我说:“是的,我很爱她。
  但是,……我们并不圆满。“”卓文君一定是一个不漂亮的女人。“”……不,她相当漂亮,典雅,大气。
  不过,我们分开的那一年,那时她的脸上……开始生雀斑了。“”你认为我很像你的卓文君吗?“我顿了一会,非常吃惊,瞌睡走了不少。
  我说:“我对你也产生过幻觉,也怀疑过。但是,你如果是卓文君的话,我们不会在一起同床的。”林因非常冷静地说:“司马,我决定离开你了。……临走的时候,我们能不能讲一点真实的事情,作为我们彼此的纪念。”“为什么?”“不为什么。”“……你既然要知道真实的,那我就告诉你。我们结婚了,我和卓文君结婚了。你想说一点真的,我同意。但我不同意我们说一说真的就马上分开,如果假的能让我们在一起,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说真的?”“如果我们两个人一生都在一起,那说一点假的,总会有机会更正。要是两个人就要分开了,说假的,会欺骗人一生的。”我又回到我讲述的故事里,说:“……我的故事里,好几个女性都和那个叫章为的劳改犯有关系。这个人坐牢出来时,他的哥们开了八九辆车,大呼大叫、浩浩荡荡地去接他。回到县城,车队还周游了几圈,然后大摆宴席。……因为我们是亲戚关系,我也去了,而且出了不少人情钱,比人家娶亲去的还多。……当年,他就做了生意,第二年就发了财。这些犯罪的人知道世界的本质,他们活得比我们这些读书人舒坦。他们瞧不起我们这些不努力生活的人,他们很有性格,敢作敢为。我们读书人为一些远离生活实际的东西而活着,找不到生活的原点,他们不一样。……他这人是我们这些懦弱男人的敌人,他们把这个世界的女人都抢完了,有时,我觉得天下所有的女人身边都有他,上帝派我们来干这个,让他们去干那个,我们各有分工,但我们是失败者。”林因说:“我也告诉你一些真事。我出了那事之后,心里一直空落落地,感觉冷清得很。我跟桂蕾玩过一阵子,认过几个人,搞面包车扒分也扒过一阵子,最后我自己反被车主给搞了,还受了那瘪塌塌的老头的一顿气。……我觉得这世界没劲。……后来,一念之下,我就把我弟弟从福利院里接回来了。就是小时候我父母咬牙送走的那个弟弟。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我父母已经不在,我照顾他。可接回家之后,我又很烦。
  瞎子弟弟在福利院学了一身吹箫的本事,一天到晚地吹,家里像死了人,五大三粗的弟弟一吹箫时,我就要逃掉。
  没法子,我只好把家让给他。
  “但是,我弟弟在家呆一个月后,再也不愿意呆在家里了,他大叫大嚷地发脾气,要回到福利院去。弟弟的喉结特别粗大,大叫起来满嘴都是那红刺刺的喉咙。我是不要看的!我把弟弟的箫藏起来了。
  弟弟在家里瞎摸,找不到就摔瓷器,动作跟我父亲以前一模一样。我把它折断了,就是不要他吹的!我弟弟说,我就是要把你们吹个精光。
  “……我差一点就动了念头要人来把他杀死算了。瞎弟弟在家用箫捣瞎了家里老婆婆的一只眼。那一段时间里,我们陌生的姐弟之间彼此都非常恶毒,每天争吵,直到瞎子弟弟胜利地回到了福利院家里又剩下我和老婆婆两个人。
  “弟弟走后,家里清静多了。有一天,桂蕾又来了,愉快地来向我报告她到市一医院上班的事了,还报告说彭淑珍在市一医院出了事情。彭淑珍她卖致幻剂,让别人晓得了,现在她已经偷偷到深圳去了。
  后来桂蕾跟我说我以前去玩的地方,现在要一个坐台小姐,每个月扒分能扒五千,问我想不想去。我说在那里一天到晚慌兮兮的,拿屁股当脸蛋儿,我干不了。……末后,桂蕾说她现在很想招一个外国女婿上门,说老外很容易上手,最近她就结识了好几个,可惜都是外国老百姓阶层的。桂蕾说,外国百姓跟中国百姓没什么区别。“林因用双手把头发往后一拢。自从我们相识到现在,林因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我没有反应,没有说话,我太疲惫了。
  林因问我,说:“司马,我跟很多男人好过,你不吃醋吧?”……林因又说:“……说实在的,我现在很想念我老爸。当初,是一些小男人给我写情书,让我一下成了问题女孩的。……我老爸有一定的洞察力,我无法逃脱他的审问,我说出来的所有东西,都被他写进书里了,他写的书从不给我看,我偷偷到新华书店买了,看到他在书里分析我。现在我独立了,已经没有人关心我解剖我了,我要怎样就怎样,我不晓得这是不是就是长大?……我在舞厅结交朋友,刚进去时,我以为身边有桂蕾,不大留意,但莫名其妙地就被人睡过了。醒来时常有莫名其妙的感觉,我找不到北。
  事实上,我早就被人睡过了。……我老爸在世的时候,整天管我,他和我吵架时说,只有等他死了,我才能是我自己!……我老爸在我老妈面前,是个典型的失败者,一个失败者创造出来的学说,是比较有价值的,最应该给那些成功的人读。
  我现在比较佩服我老爸。
  “……我还说开车的那个老倌。那老倌整天开着他的面包车,做生意赚钱,我则开着他。他整天晕头转向地跟着我跑,顾客都以为我们俩开的是夫妻车。……有一次,我们在开往余杭的路上,车子抛锚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停在一座山尾巴上。乘客都抱怨。
  那个老倌爬到了车肚子里,弄了一身油污出来,像从油管子里爬出来的老鼠,但无济于事。
  我很开心,我反正有的是时间。……那老倌也很开心,他早就想在一个荒村野店抛锚了。……我们招手让别的车停下,把我们车上的几个老几托运走了。后来,就剩下了我们两个。那天晚上,他向我爬来五次。天亮的时候,他把面包车开走了,面包车根本就没坏。“我问林因:”你一直说你出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我不想告诉你。“”那件事对你很重要吗?好像是你读卫校时出的?“”你最好不要问,我也不会告诉你。“”那是一件对你伤害很大的事?“”我叫你别问你就别问!“”偏要问!“”问你妈个头!“林因变态地用中原标准普通话骂我。
  ……“司马,你瞧瞧,你的屋顶漏雨了!噶破的楼,还博士生住?”我抬头看看头顶上,一大块水渍顺着斜顶天花在爬动、扩张。“喂,相如,劳驾一下,下去把我在万家福买的那两包吃的东西拿上来。……你真是木头,想明天一个人独吞啊?肚子里早叫哥哥了。”我打开门,顺着露天楼梯冒雨往下跑。
  外面还在下雨,我打开底下的门,又提着两塑料袋吃的东西,顺楼梯上来。
  进门一看,林因人没了。
  灯大亮着。
  吓死我了!屋外还在下着雨,我的雨披在地下滴下水印,我没有脱,站在那里发愣。我猜想林因说不定趁我下楼时跑到女生寝室那边解小便去了。
  我等了很久,没见她回来。
  我的门一直开着,灯光也照到门外露天楼梯的最上一级上。
  后来,我下去找林因了。我把我的小阁楼的门敞开着。
  我轻轻下楼,脚步里有滞重的雨天里的声音。在暗夜里,我到处栖栖惶惶地张望,寻找。
  我到了女生寝室那里。一楼底下,女厕所里面亮着灯。
  我不敢进,站在外面等。楼外在下着雨,女厕所里面也发出持续不断的轰轰轰轰的水响。我从没有进过女厕,也不知道轰轰轰轰的水声是从哪儿来的是派什么用场的。
  等了一会,没人出来。女生寝室一楼过道底下有一盏灯,发出下半夜的黄光。
  我想,在这里站着,要是被人撞见了,有口也说不清。我从没有进过女生厕所,我很想飞快地进去看看,然后立即出来。我小声地叫了几声“林因”,没有人答。我飞快地冲进女厕所,眼睛锐利地搜索了几个蹲位,没有。
  夜晚真实得很虚假。
  我飞快地从女生寝室楼冲出来,庆幸刚才的行为没被任何人看见。
  我在夜晚的校园里彷徨四顾。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小了。
  我到那里去找林因呢?我把几处我认为有可能找到林因的地方都找了,到了空寂的凉亭、空寂的紫藤花长廊处,还到了别处,只看到一对情侣在搞活动,就是没找到林因。
  我到了学院后门,上了街,在小雨中站着。几辆做夜晚生意的的士见了,慢速开车,朝我献媚。我想林因可能就是从这里坐车走了。学校里的后门是开的。平时她总是在这里乘10路车走的。我到空无一人的10路公交过路站点看一看,只有细雨,没有人。
  10路车不是通宵车。
  在这样的夜晚,林因消失了。
  我想通过故事挽留住她,我没有成功。
  那些故事的凄苦的断头还在那里,在那里空等着,故事并没有完,但听的人已经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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