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第19/33页
我开始变态,开始疯狂,开始虐待他和我自己。
又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我们开始吃一点东西。那东西是林因买来的两大塑料袋食品,我挟持着她一道上去拿下来。我在屋内角的水龙头上放了点水,用热得快插进水瓶里去烧。我在桌肚里发现了一个洋葱,它快要发芽了。我把它放在冰冷的电炉丝上。
关了一天的门,屋子里居然不热。是夏天,蚊子开始飞行。我们决定抵抗到底,不开灯。我们度过了第一个没有灯的夜晚。这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城市之夜,夏天已经由盛大转向了它的深沉。夏夜无比美好。
我们一夜没有交谈,我们都睁着眼睛在想心思。
凌晨,我挟持林因上了阁楼,她不愿意再让我背着她。
上去以后,林因依然和我在游戏状态中相持,我们对坐着。这一夜,没有雨声,校园里很安静。
第二天,还是如此。
第三天,还是如此。
第四天,凌晨,在阁楼上,林因说:“我的故事已经说完了,你的呢?”第五天,粮食告罄,我们的两袋超市食品吃光了,我们仍然坚守在小屋里。
第六天,我还在采用贴身防守。
林因说:“……干吗呀干吗呀你?男人我见得多了,哪有像你这样子没出息的?司马相如,你是一个博士生,虽然你是一个工科博士生,理解能力差一些,可是这点道理你还是懂的吧,一个人要离开你,你就不要这样死赖着。人是有心的,她的心要离开你,你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歌词中唱的,有时爱,需要手段,耍些花样,很浪漫。……可你现在在干吗呀?今天是什么年代啊,你法西斯都不如,监我的禁啊?我告诉你吧,我在这个屋子里已经受不了了。
“……我还告诉你,我感到卓文君已经进你这屋了,我嗅到了卓文君的气味,你如果再有一天还不写出你的狗屎博士论文,空气中的卓文君就要开口说话了。……你是一个贫苦人家出身的孩子,你绝对不会舍得丢下前途而来读情爱博士的,你不要再装得毫不在乎了,你的心里很在乎。……你凭什么让我留下来陪你一道饿死,你说?我就要离开了,剩下你一个,你孤独地承受事业、胃和性的三重饥饿吧,最后,你会英勇悲壮地、皮包骨头地在你的小楼里死去。
为了事业,你饥肠辘辘、坚壁清野地绝你的性吧。我走了,司马相如,你所需要的东西像你说的你完全可以通过手淫来达到。那是一种投资最少、流程最简单、效果也不错的办法。“……我沉静很久,我已经有三天没说话了,我已经虚脱得厉害,而林因还能这么伶牙利齿地说话。
“我走了,你放我走!”我不能开口,我一开口就将意味着我们之间的游戏状态的彻底解除。
“你老大不小了,要有出息一点!”我支起一只胳膊,上身像蛇一样抬起,半坐在床上,蓄势了半个小时,然后,我以一记凌厉的生冷的耳光准确地打在林因的脸上,把林因打昏过去。
发威让我浑身充满力量。我站了起来,像一只狮子一样在斗室里走动。
林因失去了知觉,她现在已经像婴儿一样软弱了,任我摆布起来。我把她的一半身子挂在床沿下,又把她放在椅子上,放在椅背上,她都毫无知觉。
我和昏死过去的她接吻,想把她窒息死,但不忍心。我想吃掉她的肉,用牙齿犀利地撮下她的肌肤和皮肉,但时机还不成熟。
我用牙印印满她的皮肤,我能看到我上下牙齿对应的程度。
我捋起她的头发,舔她的耳朵。我用我的头体擦她的颈脖。我用耳朵听她的心跳,听她身上许多地点的脉搏跳动的声音,手腕、脚腕、顶门囟、脚掌、腹部、阴户、脖子。
我把她倒提起来,又扔到床上。
我摧残她,折磨她,蹂躏她。
她刚刚醒过来,我又一个凌厉的耳光把她打昏。她的头耷拉向右边。
我冷静地对着她,一看就是几小时。
2……我开始很坦然地看书,又进入到我熟悉的丝绸文化的境界。……蚕的一生的生理变化,使先民们产生了生死天地的联想。嫘祖教民育蚕,治丝茧以供衣服,天下无皴瘃之患;成汤桑林祷雨,古时桑林是一片神圣的地方,各种重大的活动都在桑林中进行,成汤建商时,天大旱七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扶桑是传说中太阳鸟栖息的地方,远古时期,人民把扶桑看作是通天的途径之一,西汉帛画中有一幅《引魂升天图》,绘有桑树、太阳和鸟,古人认为沿着扶桑树可以走向天堂。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我看了多少书,忽然,我听到小声呻吟着说话的声音。
我四处寻找,发现床上有个人,是林因。她好像从一座丛林里走出来,疲惫地说:“……我在这过夜了?你终于留我在这过夜了?”我睁着迷茫的眼睛,我身体虚脱得厉害,我拼命地挤了几下眼睛,不理解她说的是什么。她好像是在说许多天、许多年以前的事。
“……我刚才到四川去了。……你能把门打开一点吗?……你把灯关了,看看是啥辰光了。”我坐在那里,感到窒息。空中一个神秘的东西在飞舞。
它似乎在对我说:你终于看到我了,我正在你的上空,给一个地方让我着陆吧。
我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我放下书,躺到林因的身边,我需要她的保护,我像个儿童一样簌簌地流下眼泪,流在她的胳窝里,她无声地帮我擦掉,但我的眼泪又流出来。
“……你看书看多久了?”我气也短促起来,无力说话,只摇摇头。
“你的前妻,你的卓文君,我,还有你,都到这小屋里了吗?”我摇摇头。
……我分不清我生命里的三个女子,头两个失踪了,失踪在人海里,我不知道眼前的林因是不是故人。我又到了一种对现实很迷惘的境地,我甚至不清楚卓文君到底死了没有。过去的生活遥远地站立着,在一块巨大的低洼草地上,我亲身经历过,看得清清楚楚,我只是对今天的事不明就里。
迷迷糊糊了一会,我忽然到了一个盛大的庙会现场。……有许多虔诚的老人,更多的是年轻人。未婚男女往人堆里去轧,人越多,轧得越热闹,都要去摸“蚕花奶奶”。
姑娘眼巴巴地希望一个相识或不相识的小伙子去摸她乳房,哪怕只是碰一碰,也意味着她有资格当蚕娘了,那样,她家今年的蚕花就一定会兴旺。
大姑娘小媳妇,一律在大襟衣衫上别一块手帕,手帕上有自己手绣的蚕花图案,逛了一天庙会后,如果这块手帕被不相干的扯去了,她们就兴高采烈,如果手帕还留在大襟布衫上安然无恙,则是一件倒霉的事情。田野里、山上到处都留下了蚕花喜气,人人争着脚踏山地,把喜气带回去。庙会上,人人买一朵蚕花,男的插在帽沿,女的插在鬓边,老年身背红布蚕种包,上山绕行一周。田头桑树下,有一对一对男女在性交,催桑蚕生长,促其成熟。
醒转过来后,我看到了林因。从热闹的梦境回来,也不感到失落。
我没有体力讨论梦。
饥饿,和饥饿产生的虚脱让我不愿意思考。
门外的校园生活和城市的喧嚣,一如既往,但被疲乏的我们听得远了,也被一道始终不打开的旧木门牢牢地阻住、隔牢。只要一扇门关闭着,外面和里面的人就可以互相不知。
来找我的捶门声在那一段日子里一直没断。但是,虚脱以后,我已经对人事漠不关心,都是门外的内容。
我和林因把万家福超市里买来的两大包东西早就吃得只剩下了两个塑料袋。
塑料袋也已经干瘪,饥饿了许多时间。
饥饿。饥饿。饥饿。
杀人如麻的饥饿。
罄竹难书的饥饿。
我们坚却凡庸,我们坚壁清野,我们要看我们能坚持多久,我们也要看我们为什么坚持。
我们两个人的游戏结束了,我们两个人的邪教正在按预谋而行动。为什么忍受饥饿?这样的艰苦坚韧,我们并不真正明了它的意义。
饥饿使我们丧失了味觉。
饥饿使我们厌倦了此生。
饥饿使我们心理上出现了异常。
饥饿使我们产生了幻觉。
林因已经相当消瘦和衰弱了,相当无力和疲惫。我希望她继续消瘦下去,人在最后的关头都会显出原形的。我眼睁睁地看着林因,希望最后一下,她这只蛹能蜕换成卓文君的原形。我把卓文君和林因之间的接头通路已经全部架设好了。她们两个,一个基座在四川,一个在基座在杭州。我垒起了她们的高高的故事,我只剩下最后一个接缝了,我只缺最后一根横木了,如果有了,我的求证也就成功了。
饥饿产生了幻觉。
我梦见了我的老父亲,还有我的那个让我说不清来路的女儿,司马无依。
女儿来信说孤独的爷爷整夜整夜地失眠,整夜整夜地听着家里那一只老式收音机里的声音,而他什么也听不懂,他听不懂普通话,他只要些声音。有时晚上没台了,他也听,他只要有些噪音就行。每天天亮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一会子,枕边的收音机一定开着、空耗着。
多天的绝食,我的瞳孔已经扩大,神志已经晕眩,我看不到我自己的样子。
我想,我一定饥饿得像只骷髅,像一个圣徒。我梦见了我的县里一号人物――我的朋友,以及他的女儿,我的前妻。我的意志在饥饿中高高地晕悬,跌跌绊拌地走。
我不知道身边侧卧着的是不是一个真实的江南女子。
傍晚一来临,屋内千军万马的蚊子就开始起动和飞舞。
我在心里给小屋里所有的蚊子编号、取名,叫它们军长师长和旅长团长营长。虽然饥饿让我乏力,但我依然观察蚊子,不屈不挠地。我在感受我们这个世界的大盒套里面的小世界。任何时候,我都不让我的知性闲置着。
我在分析蚊子和推理蚊子。
……我已经忘记了我是一个博士生,忘记了我的博士论文。桌上的那些书,到处摊放着,似乎在说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我不接受它的暗示和提示。
那些书。那些书。
那些书。伴着这些书,我已经昏天黑地地在屋里呆过无数个世纪了。
人们都在这个世界上寻开心,打情骂俏,享受着一个固定的女人,人们称她为老婆,还享受着别的快餐女人,享受着开放带来的一切快活。而我在那一间小屋里,与书为伍。左手拥着一本厚书,右手搂着一个书中女子,每看过一个章节以后,就开始和那个假想的女子亲近一下,每写完一个段落就手淫一次。别人选择了尘世纵欲,我选择了另一条抵达死亡的途径,我们殊途同归。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子,为了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
我躲到了这一间城市的小屋里,躲到这一种艰苦坚忍的生活里,这是一种抵抗。我遭遇了另一个来路不明的江南女子――林因。
我现在需要对几个方面的敌人进行抵抗。
最完美的妥协就是把它们统统兼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