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第20/33页
在古老的宗教里,禁食与思考和修行有关。
我和林因已经被饥饿折磨得面容枯槁。
林因卧在床上,她也一定在自己的梦境里,清醒一阵,虚脱一阵,当她醒过来时,就一直与我这个鳄鱼(林因的话)对视。
林因的面部出现了一种贵族似的浮肿,高雅极了,看上去很美。
我们很少说话,我们用微弱的行动示意,我们都领会动作。在那间小屋里,我们仅在呼吸。我们的气脉都很微弱。
我们不知道在为什么而坚持。我想看到卓文君和林因的最后高空杂技一般的对接。
我一点也不知道林因在想什么。
有一天,林因说话了,她决绝地说:“我要走了。……你……还有,你……”她声音幽幽咽咽,气力不足,犹如卓文君在病中说出来的话。
在饥饿面前,明显,女性更坚韧一些,更清醒一些。她的神志似乎还记得饥饿之前,而我,已经忘掉了事先的约定,饥饿把我身体里面的声音、把我身体里面的表达给抹掉了。
最后,我连阻止林因的气力也没有了。
那道旧木门是我看守的,我看到林因起身了,穿起了她那一次到我小屋里穿的那套深色淑女短装,那套衣服曾经淋了雨,晾在我屋内的索上,现在,还原到了她的身上。
一件衣服应该穿在身上!林因最后说:“我走了,我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你一个人在小屋里呆下去吧。”我看见林因在我的门前晃荡了一下,她打开了门,被阳光刺得畏缩了一下,歪歪趔趔地走了。
屋外的热浪卷进来,那是夏天。
3。
……我差不多是爬到了阁楼底下。进食后,我慢慢地恢复了体力。学校在我底下的房间里居然安装了电话,还给了我一台旧电脑。
我的门上有一张浙江医科大学张若松博士的便签,他来找过我,没找到。
一切都发生在奇妙的这一段日子里。
地下是些剪断的皮线。
我想告诉林因,我有电话了,但我找不到她的人。
给我打来电话的都是我不希望听到的人间的声音。导师问我愿意不愿意留下来筹备首届中国(杭州)丝绸文化节。为了培育了杭派女装,努力把杭州打造成中国的米兰,服装设计专业又想请我去给他们的学生上课。如果我愿意,一个礼拜内就要报课程名称给他们。……而我觉得十分可笑,我自己还不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别人都已经长驱直入地给我打电话了!也许,我真的要留校了。我选择留在杭州?我问自己。
为谁?为林因?我不知道。我还不能决定。
我走到校园里,许多人向我问好,我手足无措,他们都太年青了,我感到我有点苍老,但我会矜持地保持住自己稳重的步态。
一天,林因兴冲冲地跑到我的小屋里来了,像头小鹿,健康得很,年轻就是恢复得快。
我还没有从连轴转的失夜、伤情中恢复过体力来,身体虚弱得厉害。但我喜形于外,对林因的到来表示吃惊,有点哆嗦,我说:“……你怎么来了?从那里来的?”林因轻快地一笑,说:“哎,我没说不来的呀!”我听到了她的声音,看到了她高兴的样子。
然后,她张大眼睛看我的电话和电脑,还问我上一次在我这里昏迷时,是不是我打了她,她说她的头有点疼。我什么也没说。
随后,林因说:“哎哎哎,老爸(林因有时要这样叫我),你看我今天怎么样,能不能晕倒一大片?”说着,林因转了一圈,把体态全部旋转着亮出来。
林因很兴奋,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嘴里哼哼呀呀地看她。林因眼睛发亮地盯着我,等待我的鼓掌。林因那样子,一点也不像一场伤情伤神之后的苍白女子,活力正在她那个年龄地带跳跃,而时间却顽固地在我身上作怪,我感到自己身体难以修复。
过去的爱情逝去,苍白成仇。眼前鲜活的女子,又让人体力不支。
我还是不知道林因在展示什么。
她的来去无踪,她的谎话,她的神秘,她的行迹不定,她的游戏态度,我已经无力应对了。
她有时招之即来,迅捷得很,有时又杳无音讯,好像杭城里没她这个人似的。她有时跟你要钱,让你戒备,有时又大方地把钱掷还给你,让你沮丧,给你惊喜。
林因叫着说:“哎呀老爸,你看出来了没有?”我一头浆糊地说:“看什么呀?”我的模样一定很恐龙。
林因声音哑着,朝我吼了:“噶背的,我真想一个巴掌闷过去,把你打残废!你真的很鳄鱼!”林因很高兴的时候才喜欢这样发火。
林因声音一高,她的声带发声就有点特别。我笑起来,拉过她的手说:“来吧,你来打。”林因“啪”地把手抽掉,不理睬我,似乎是非要我猜出她今天的欣喜才罢休。
我朝林因上上下下地看了一会,确实没看到什么异样,于是,就用四川话和她说:“是卓文君派你来的,是不是的啦?你到底是张欠还是绿珠?”林因一下控制不住了,暴起了眼珠子,急急地说了一嘟囔:“你寻什么开心!袜底穿到脚背上来了!再要提卓文君个老倌马上拔汽车轧煞!”我说:“啥子意思?”林因生气了,坐在那里,用她的涂了指甲油的纤巧的手指在撕另一只手指甲旁边的翻皮,不做声。
她做出长痛不如短痛的样子,迅猛地一下扯一处,一下扯一处,立即又把手指放到嘴里,用舌头吮。然后,她硬梆梆地说:“……就这个意思!真当发魇!罗里罗嗦地!我走了,等歇回来!”她硬梆梆地把门“砰”地带上。
她一生气就要用杭州话说话。
林因回来时,我们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我和她坐得很近,后来,我们激烈地把我们习惯做的事又做了一遍。我们之间每一次感受都不相同,林因永远新鲜如初,我真的恨死她了!我又想打她,想不让她走,我感到我得了情感虐待症。
林因恐惧地看着我,她想穿上衣服逃避,但得不到我的允许。
我看着她的身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恶狠狠地说:“我要把你钉死在我的床上!”说完后,我感到无比轻松和快活。
我希望林因表现得非常恐惧,我的预期效果实现了。
我说:“……是我杀了――卓文君,我采用的是情感犯罪的手段,在她生病之前,当我了解清楚了她的私生活以后,我整整两个月没有和她说一句话,我发愤考研,其实,那是对她进行的感情制裁,是感情虐待,人可以用这种方式杀人,你知道吗?在情感的名义下行凶,没有一个人归罪于你。
我说的你懂吗?你觉得这跟安乐死比,是不是更前卫?……不过,你不要怕,林因,我对你永远都将是肉体虐待,我喜欢你的身体。“林因什么话也没说,她把身子往后面缩,但她不能让自己的体积变小。
“我是一个杀手,我已经露出了本相,林因,我向你忏悔,我对卓文君……其实……很变态,她完全可以活得很轻松,可以活得很快活,但我给了她许多沉重的东西,他那个死鬼也给了她许多沉重。……而她不觉得,还以为我对她好,以为我关心她。……我们,这些男人,不停地让她有罪过感。最后,她病了。我到今天才明白,是我杀死了她。她的死鬼杀了她一半,我杀了她一半。她指望我把她从她死鬼那里拯救出来,但我却让她死了。……你再看这,是我昨天一个人在屋里画的,我用线条构织出了人类灵魂的图谱。你看,一个一个,都很悲苦。
……现在,我很为你担心,你,林因,一个女子,你到了我这,你的命运又会怎么样?“林因说:”女人在一个地方留下来,注定是悲剧。“”深刻。继续说。“”一个独立的女人应该像妓女一样地活着!“”佩服。你到底是谁?“”你不要管我是谁!“”你应该撕下你的伪装了。“”你……借点钱给我用吧,我缺钱花,“林因看着我。
“你是不是想考验我?”“真的。”“要多少?”“你是现金支付吗?”“不,存折。”“你的户头上有多少钱?”“你要多少钱?”“先听我解释。我要钱,是不想爱得太深刻、太累。”“你和我想得一样,我有个悲观之极的论点:和任何一个人都不要太深入地相处下去,等到了灵魂谋面的份上,人就变得不可理喻。”“所以我们用钱来消灭深度。”“同意。”“……你愿意付费吗?我到今天没有撕破脸,现在……我来取款了。”“放心,我有商业道德。”4。
林因已经把工学院走得像自家园子一样熟了,查校徽那一程子,她还在我抽屉里拿去了一枚学生用的浙江工程学院的校徽,从门口混进来。
那天,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林因是来展示她刚穿上身的孕妇裙的,我还以为那是普普通通的一件宽松式夏天短衫哩。
林因确实怀孕了。
事实证明,女人最容易怀孕。
她从外面进校,走进我的小屋时,总要着意做一点掩饰。
一进我的房间她就高呼胜利。一切都在蓄意要对我的生活进行谋反。
我教的一些鬼机灵的女学生已经到我的小屋里打探过了,知道了女子林因。
她们经常出入我的阁楼,其中有一个还趁我不在的时候,直接来和林因搭过话。我回来以后,问林因那些鬼丫头来问些什么,林因总是不答。
林因在我的宿舍里轻快活泼地走步,挺着肚子,走来走去,瞎闹。她让我用耳朵听她的肚子,用手摸她的肚皮。
她在我房间里有几次明显的恶心呕吐。
林因为自己怀孕而兴奋。我不知道林因为什么连一点点做作的忧心忡忡都没有。
她是谁,到底是个什么人,胆子好大,居然敢私生孩子,而我这个当事人居然还不明她的动机!我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对林因说:“这下我完了。你身上怀着的东西,即使不是你阳痿的丈夫弄的,一准也是你的干爹或你的情弟弟种下的,可是,现在他却要成为博士生的儿子。”林因继续笑着,头直点,说:“是的是的。”“……你是一个杭州女儿,一个江南女子,天天在美丽的西子湖畔经过。
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女人很容易随风受孕。“林因笑不能禁,连连点头,欣赏我的妙语,说:”是的是的是的。“”一阵风就能让一个女子怀孕,这就是杭州,这就是西湖。可是……却都栽赃到我头上来了。“林因俏皮地用手指着我说:”我看你想赖帐!……也不是个好种。“”你认准我好欺负!我算栽在你脚下了。“林因说:”四川老倌,认命吧。……你的鬼屋子太热,我们到湖畔去吹风打喷嚏去。“我们决定去湖滨西山路的杭州花圃去转转。
离开小屋,我们在校园里往外走动,林因非要抱持我的胳膊不可,非要用腹部紧靠着我的身子不可,我很不习惯。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我感觉我是个大明星,将要遭受绯闻的飞弹的攻击。
我故作淡然地说:“你不要拿别人的孩子靠着我。”林因笑着,故意地靠得更紧了。
其实我想说的是,校园里人多,这样很不雅观,我也不习惯。
我们继续走着。
在校园门口,我又淡淡地说:“我们也算好一场了。”林因起先还笑着,忽然不笑了,忽然她放松了我的胳膊,仰头看着我,不高兴地问:“什么话?”我说:“没什么。”我们坐上的士。车从世贸中心走,从黄龙洞风景区飞快驶行,至西山路。
一路上,我和林因都没有说话,林因只是半偎着我,但依偎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
下车以后,进了杭州花圃,我们缓步而行。
我半开玩笑,说的第一句话是:“林因,我该怎么甩掉你呢?”林因不作声,既表示她的不高兴,也表示她的不理睬。她今天确实很高兴。
而那天我的心情显得特别地患得患失。
我不停地把心情进行伪装和有意地暴露,我又说道:“林因,你别笑话我,看到你就要为别人生孩子了,我非常难过。”但她不理睬,我又补充一句说:“不是非常难过,是有一点难过。”林因浅浅地一笑,然后淡淡地说:“这很自然。”我接上去就说:“什么自然!……我烦得很!林因,你不要再寻开心了,你摊牌吧,你到底想怎么样?”林因始终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