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第25/33页
我疯狂了,我骂不绝口。
我把她的祖宗八代全骂遍了,还不解恨。卓文君气得不作声,我一口一声“你这个农村土鳖”,我旁敲侧击指桑骂槐说她只会吃肉,她越不作声,我骂得越凶。
卓文君流着眼泪在吃她自己烧的寡饭。
我看到她气得大口大口地吞,吞得颈子都伸老长。
忽然,卓文君把她手里的碗朝我这面的墙上砸来了,然后,她疯狂地扑向我,把我手里她盛来的饭也夺过去,砸到墙上去。
第二碗比第一碗发出的声音还要响。
然后,卓文君开始和我拼上了。
我恶毒地咒骂她,一刀见血地骂她,我字字血,声声泪,我把我对她所有的感觉都经过二极管放大了骂出来。
她也开始还击,一枪刺进去拔出来带出肉,手笔直地指着我,一嘟囔地说:“你他妈的也不要把人看扁了,老子也不是好惹的!你不是农村土鳖,也是他妈的农村长颈子呆鹅,只有你这种肉头才吃肉头亏!世界上就有人吃头遍肉的,就有人啃骨头的!你他妈的这个孬种就是个啃骨头的!你以为你是成都市人?你他妈的成都郊外的郊外都不是,你天天在万县吹牛说你是成都人,你身上哪一块骨头像正常男人的骨头?你他妈的连女人都不如,天天在家里还和我斤斤计较!你家里那两个老现世宝还以为你在外面混得如何如何,你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也混不少个年头了,什么都没得到,连间房都不是靠真本事得到的,连女儿也不是你下的种,连要下个种都不会!……你他妈也是人?你他妈的也算是个男人?你长得这么高,浪费了一米八几的骨头!……你这东西,我算是晓得你,你从里到外流的都是坏脓水,整个人都不是好东西,不干正经事,专听隔壁人家女人的小便声!”……我们必须恶毒,没有别的办法。我所会的,卓文君也会。
11。
我们在深心里开始厌恨对方。
卓文君拿定主意要和我离婚了。我不同意,我喜欢那一种状态,在还没了解透我想知道的问题之前,我决不轻言离婚。我牢牢地占有主动地位,继续对她深入调查,我有阴狠的招儿。
卓文君认输了,讨饶了。卓文君哭哭啼啼地对我说:“司马相如,过去的事就算了吧好不好?从今起,我规规矩矩地跟你好好过日子,好吗?我保证不跟外面任何男人有接触,行不行?你可以给我的内衣上锁。”她那是不打自招。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鄙夷地说:“……我尊重你你就是个人,我不尊重你你就什么都不是!”卓文君不语。
我觉得卓文君应该得到我的这般不公正对待,她就配这样。
我对着卓文君说:“你为什么要我给你的内衣上锁?难道有什么必要对一个人的内衣上锁吗?”卓文君低下了头,说:“我没有什么说的了。”我咄咄逼人地说:“那你承认了?”卓文君幽幽地说:“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说:“你既然承认,那你就要说出你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和某某发生了关系,你要诚恳地说出你的过失,说出你的第一次失贞,那样你就会让你的死鬼死而瞑目,你也会让活着的人活在真实里。”卓文君有点哀求地说:“司马相如,到此为止吧,别问下去了。”我大口大口地吐二氧化碳,我又开始尖刻地嘲讽她,我说:“嘿嘿,……哼,讲出去,这多像一个中世纪的故事呀!用一把锁把你锁起来?而且,是一个农奴自己提出来的,真好笑。
哼,你以为我就是这样一个虐待狂吗?你他妈的真可怜!你是一个人,你干吗不尊重自己,你干吗不说真话?你干吗不让别人尊重你,你怎么想起来居然让我给你上锁?“卓文君那时稍稍显得有点倔强,昂起了头。
我也觉得我有点过分了,就不声地走开。卓文君终于被我征服了,家里的一切都是我说了算,我可以横加指责她做的一切。她在我面前,做任何事都要看我的眼色,行事很迟缓,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不知所措。卓文君天天晚上像个罪人一样,陪睡在我的床上,可怜巴巴地等着我的宠幸。
我见她那样子就来气。
中国妇女怎么就这么不争气?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卓文君后来居然怀孕了。她知道,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没有成功地发生过性关系,我们只进行过一些丢人的失败的尝试。
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你卓文君就是长一身的嘴巴也说不清了!一个女人怀孕了,是庄严的神圣的,她的表情里充满着一种宇宙里少有的宁静和庄重。
一星期以后,卓文君回家来对我说:“司马相如,我们离婚吧。”我想我终于等到这个时刻了。
经过慎重的考虑,我不愿意和卓文君离婚,我需要一个虚假的女人。
我清清楚楚地对卓文君说:“我不同意。”卓文君很奇怪,很吃惊,突然换了一种眼光看我。
又过一星期以后,这一个星期里我们没有吵架。卓文君回家后,又对我说了一遍,说:“我们还是离婚吧。”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同意。”卓文君说:“事情明摆着,已经到这个地步,你没有理由不同意。”卓文君又换成了一副诚恳的面孔,说:“司马相如,你不要再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不要把一生就这样拖累掉了,不要再疑神疑鬼了,你是一个男人,我们以前曾经那么美满地隔墙相守过,我很念这个情分。
你不是考研究生吗,我支持你考走,一个男人是要取得成功的,男人想得到的东西比女人重要得多,一个失败的男人在女人面前也是自信心不足的,你就典型是这样子的。……我完全是你生活里的一个不重要的女人,你把我放弃吧。你和我在一起,你已经变得很愤世嫉俗了,你对生活的态度都变了。这样下去,对你对我,都不好。
你不属于万县,你应该有你第一次结婚时投机政治那样的抱负和志向。“我听了卓文君的话,心里动了几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过一会,我默默地说:“卓文君,我并不很在意你的过去,我正准备原谅一切。”卓文君说:“我在汉朝的时候,就不是一个原装货,那时,我卓文君就不是你明媒正娶的,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在汉朝时你对我极尽抚爱之能事吗?我们一边卖酒,一边饮酒,喝了之后就恩爱,你连汉大赋都放下不写了。
……此生,我,卓文君,从汉朝出发,飞过万里时空,经过精确制导,我算是成功歇脚到了你司马相如所在的万县,但是,数据还是发生了一点误差,我进入了你隔壁男人的家里。……但不管怎么说,我是为你而来到此世的,你应该感到很成功。“又过了一个礼拜,我正在看电视,电视里中央二台在播放一则皮炎平广告。
一个讨厌的木偶说:“我乐不起来了。”就在那时,卓文君回来了,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司马,不用离婚了。我生病了,如果不错的话,要不到半年我就要死去了。”她又说:“从我身上检查出了一种很不好的东西。”之后,卓文君要我陪她到医院去复查,在那一种情况下,我不能推却。我们的难堪的生活里终于出现了一桩像事的事情了。我的神经全面紧张起来,我们的生命好像被动了员,共同奔赴国难。
我是一个学文科的知识分子,我怀有一颗同情心。
拍了很多张片子,做了很多超声波检查,到综合性医院检查,到各家医院检查,找了很多省城的专家会诊,下列情况已经是不争事实:卓文君乳房肿块很多,难以数清;峡部甲状腺肿左右侧各有两个,大的已经相当大了,呈明确的肿瘤态势,边缘清晰,中间阴影厚实,难以穿透。
关于肿瘤的良性恶性问题,各家医院的说法不甚相同。
最后,我和卓文君又坐船到了重庆肿瘤医院,找一个全国有名的专家诊断。
肿瘤医院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山边,环境特别优美,但散发者芬芳的死亡气息。走进去,让人感到压抑,让人不敢呼吸它的天空里的清新的空气。其实,那里的气息很清新。我们相依着,走在那美丽的院区,像一对依依不舍的情侣一样。我们不说话,心里各想各的事。但我们外在地看上去,很默契、很恩爱。出发前,卓文君在家里和我商量着怎么拿到一笔医疗费用,她在单位完全是个编外,不是正式职工,没人把她当数的,虽然那里是县委大院,一个小人物,其实活得很艰难,一个漂亮的女人也不例外。卓文君把各家医院对她的疾病初步诊断报告给人看,可人家就是不给她一笔医疗费用。
肿瘤医院的片子和B超报告出来了,把以前各家医院的病理实验报告和诊断结论全部推翻了,他们发现了多处肿瘤。他们要求病人立即住院,不能耽搁一天。卓文君非常满意肿瘤医院的结论,她总倾向于赞同对她的病持更为悲观态度的诊断,她对那些表述她已病入膏肓的医生抱有非同寻常的好感。
我们在讨论是不是马上住院手术,要不要手术,在哪家医院手术,到底还有救没救,如果是晚期怎么样,如果不是癌症又怎么样。
卓文君微弱地喘着,说她不想手术。
这个世界的人们谈癌色变。
卓文君一下躺下了,很衰竭的样子。住院、会诊以后,人都走完了,安静下来。卓文君对床边像木头一样坐着的我说:“我很喜欢生病,人们都把我当个人了,你也是。
你好久没像现在这样对我好了。我知道人们怎么看我,现在你们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得的癌症上来了,我爱癌症。……现在我很高兴,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死的正当的理由了,我为癌症而死!……司马相如,我很愿意死去。……真的,我很愿意去死,司马相如。……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决定死了。……我会变成一个处女来到你身边的,司马相如,女人是一根笛子,她一到人手,就要拱手献上自己的笛膜。“我对卓文君说:”少说话,少累着,多养神。“卓文君恬静地说:”老早我就晓得我的乳腺疾病了,我的甲状腺功能亢奋,在死鬼还在的时候,就有了,我把这些病放在身上,随它长去。……司马,我们能不能在死前拿一笔钱去旅游,当然,这要你愿意。
我死了,这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没有一点值得你愧疚的。
我死了,你立即就去努力考取研究生,离开万县,好不好?……说实话,我现在有点想我那个死鬼了。“12。
……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生病。
卓文君刚住进病房时,邻床35床的年青女人刚刚从手术台上推回来,人事不知,洁白的病房里,她的身体旁输液一下也没停止过,给术后危重病人使用的二十四小时监护器一直没撤掉,在持续地工作。
液晶显示屏显示着呼吸、脉搏、血压的指数,还有直观的心电图谱,红灯绿灯警示灯都在眨呀眨。
一个人的脆弱的生命被一台机器接通了,被清晰地显示了。
那女性脸色苍白,恢复生命的知觉之后,首先就是呕吐,她呕吐不已,但又没有任何东西可吐。
她的身边是她的四年级的女儿和她的姐姐。她没有丈夫和别的亲人。
卓文君小声地对我说:“这个人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叫尤里卡。以前我们很要好,后来为一桩事情吵翻了,现在已经不来往了,你去看看她病床脚头边的病员姓名。”我去看了,她不叫尤里卡。
几天以后,那女人脸上有了点血色。
很多人来看她,给她带来几篮鲜花,病房因之生色,她的眼睛也活动了,呆在宽松的蓝竖条病员服里,女性的貌相娇好,又开始洗脸梳头了,看上去也清新整洁起来。
大家很快就熟了,聊着家常。
病人跟病人在一起有许多东西可以交谈。卓文君并不跟我交流什么。我只是偶尔往医护办公室跑一趟,作为病人家属签签字。
卓文君要手术的时候,35床出院了。
清早上她就着意打扮,还让我出去了一会,换掉了病员衣服。我进来时,发现她已经涂了口红,对着镜子在照呀照。最后,她终于要离开了,病房里的道别有点动感情。她拉着卓文君的手,要卓文君好好住院。卓文君辛酸地拉着她的手,友好地责备她说:“还好好住院?你就这样祝福我呀!”那女子用涂了指甲油的手指纤巧地把卓文君眼里瞬间滚出来的豆大的泪珠子擦了,说:“那好吧,大姐,你不好好住院,就跟我一道走吧!”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卓文君上手术台的日期定下了。那天下午,来了两个信徒,都是老太婆,歪歪打打地就走进病房里来了。这些见人就熟的老人对病人问长问短,关怀备至,兜了很多圈子,绕了很多路,最后,问要不要做祷告。
她们说,对上帝祷告,主会保佑你的,保佑你手术平安,主还会赐福给你的,给你生命,并且给你安康。
两个老太婆说后,静静地看着床边的我。
我望望卓文君,看看她的想法。
卓文君摇了摇头。
一早,卓文君早早地就醒了。病区送热水的已经送来了洗脸水,她一个人开始梳头、洗脸、扎头发。我知道,她在等待我的到来。
早晨她要做一些准备工作,不能进食。
护士来了,送来了淡绿色的手术帽和手术脚套。责任护士还来为今天手术的事,对卓文君进行了一番心理护理。
那些可爱的丫头都还很年青,可她们已经学会了心理学。
末后,卓文君按护士的吩咐,将病员服上衣反穿了,纽扣朝后扣上。那样,在手术台上,医生打开她的衣服、动起刀来都方便一些。
然后,她就静静地等着了。
我们没有太多的话要说,我只是默默地伸手帮她做些准备工作。脚套已经戴了,手术帽也已经戴好了。从住院那天以来,早经预约的这一天,终于走来了,害怕和恐惧换成了平静。
我和卓文君瞒天过海,一直没有向医生说卓文君身上有身孕的事,这是我们共同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