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第24/33页


  我的远在成都的老父老母以为司马无依是我们司马家的正传血脉,他们不知道这是我这个傻瓜在默默地为别人背黑锅,而且我在背上之后,一直在竭力把它合理化。
  我在人类写的书上找出了一百条证据,那就是――孩子永远无罪。
  事后我才知道,我女儿的爸爸是章为,章为就是我前妻的情人。
  我知道后,恼羞成怒,但我找不到敌人,我的前妻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已经有五六年不归家了。我迁怒于卓文君,不愿意和她相处下去,因为卓文君知道一切。圈外的人都一清二楚,唯有我蒙在鼓里。
  这样比较合理,因为这样,圈外的人就可以发笑。等我听到笑声的时候,大家已经笑完了。
  我那时拼命做的就是考研。
  卓文君并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要考研究生了。卓文君回家来,从不提我女儿的事,也不提我前妻,话题一到那儿,机智的卓文君就开始“跑调”。
  卓文君并不反对我把女儿接回来,我不知道卓文君的真实意图。
  曾经,我和卓文君也想生一胎,她没有生养过孩子,按照政策,我们是能生一胎的。
  我带卓文君到我家里去了一趟,让她见了我的老父老母。
  老父老母很简单地就接受了她,并提出了今冬明春产崽的要求。我知道,我就是扛个裸体塑料模特回家,我老父老母也会立即认同的。只要是他们的儿子带回家的,都是好的。
  我和卓文君一直没有偷吃过禁果,有了婚姻以后仍然是这样。
  有婚姻,而无性,这就是我们之间很深刻的故事。
  同处一屋以后,我们有机会面对对方赤裸的身体,我们在卫生间里互相看对方,但我们都没有激情。我那些年头受伤得很厉害,居然没有性欲。是杭州这一座城市和我的个人生命的成功修复了我,是我有了生命的冲动和欲望。也许,还应该感谢江南女子林因丝绸一般的肉体。
  我和卓文君互看很长时间,到了内房后,我们又互相看很长时间。面对我的赤身裸体,卓文君像不认识我似的,一次一次地、不间断地打量着我,眼一抬一抬的。
  我也不认识光净洁白的卓文君,我也持续不间断地把卓文君的身体从头到尾看了许多遍。我已经习惯于看卓文君穿着衣服时的姿态,很优雅,很诗意。眼前光着身子看上去,卓文君则有点鸡胸,有点病弱。我很同情卓文君,她的身板太白了,太弱了,让人有点怜香惜玉。
  卓文君躲闪着我的有刺的目光,说:“我以前得过胸膜炎的。”我问她:“胸膜炎是什么?”她说:“胸膜炎就是有可能不生孩子。”然后,我们抱到一起躺下了。我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但我们从没有这样做过,从没有这样肌肤相亲过。我们结婚并不是为这个。
  可笑的事,我的底下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们没有进行身体的情爱活动。
  我抱着卓文君,总是抠斤抠两很精巴地想:老子应该娶一个姑娘才公平,还一定要是个处女,因为老子的第一婚是个假婚姻,现在,这个人的身子也是别人转让来的,这也是一个死亡婚姻。
  我和卓文君在一起时,我一个劲地在想这个身体曾被别人抱过。卓文君想让我动作,但我表现得不行。卓文君的手领导我前进,像一个大人一样,手牵着孩子,但我只能让自己丢脸,可我还认为我在坚持什么。
  当我很弱小的时候,我的周围一切就显得很强大。强大就会对弱小行使阴谋。
  那年头,我竟然完全不能射击。我是一个阳痿患者。
  卓文君很同情我,拍着我的瘦背,劝慰我要我别伤心。
  我那时身体状况确实不大好,没有激情。后来,我极度失望,连形式上的摩擦都悲观地放弃了,我总是一个人翻到卓文君的身边躺下去睡觉。
  那是我失败的年代。
  卓文君丝毫也没有嘲弄我。
  我在装睡,其实那时我整晚整晚地没有睡着。
  10。
  我第一次结婚,失去了一批同学朋友。
  我第二次与卓文君结婚,又失去了为数可怜的几个同学朋友。我越来越孤单,我请他们上我家来喝酒,狗日的都不来。
  人们都鄙夷卓文君。
  我也越来越怀疑卓文君的私生活,和一个并不完全信任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是痛苦的。
  某一天,我脾气终于失控了,人是可以变为野兽的,我露出了我人性里最凶恶的本质,我脾气暴躁到了极点,在办公室里我拿起了玻璃台板要夺一个无辜人的性命。
  由于玻璃台板不便于操作,我改用了塑料茶杯把那人的头砸破了。
  事情发生在我这个人身上,好多人都想不通。我龇牙咧嘴地发火,我操所有人的妈妈,我那一骂,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有几个人好心地责备我,说:“司马相如,你连骂人都不会骂!”我凶狠地歇斯底里地用手指着他的鼻子,朝着他的脸喊:“我操你妈的蛋!”我和卓文君也公开吵架。在家里,我常常语带讥诮,攻击这个坏女人,我的脾气像洪水一样决堤,我们已经度过了有趣的男女相处的陌生期,走到了彼此互相厌恶的地带。若是作为此生的一个情人,我会永生对她心存感念的。而作为一个妻子,她真他妈的就不算东西。
  我打量着她,从她身上看到的,全是我所厌恶的,就像我以前打量着她,看到的都是可爱的一样。
  卓文君她见识过许多比我强的男人,在她的眼里,我并不值什么。跟她见识过的男人们比起来,我是很癞蛤蟆的,是无足轻重的。
  我长没有长相,地位没有地位,本事没有本事。作为一个朋友我可能十分称职的,作为一个丈夫,我则很无用并很自卑。
  (我感到小屋上空有一个神秘声音出现,说:“并不是那样,我很看重你。
  你并不知道我,我很悲哀。“)也许,存在着一种奇怪的错位,她想在我这里得到某个东西,我想在她那里得到另一个东西。
  她要得到的,可能就是一个老实、忠厚、无用的人,愿意一生默默地戴顶绿帽子,一个答应她永不提旧事的人。
  分析大量事实,很多能干的女人都希望找一个像我这样一个不能干的男人。
  卓文君是个手不勤快的女性,进退洒扫这些,她都不会。
  家里的东西,一般都不捡不叠,桌子锅碗橱具,都劣迹斑斑,有着上个世纪的干结的粥痕。
  卓文君抹桌子时最能体现她作为一个女性的智力水平,她只拿抹布的一面去抹好几张桌面,从不把抹布抖开,也不换抹布的另一面去抹。那抹布里包裹着许多种杂物,一离开桌子就洒落在地上。她不会做家务事,也不细腻,但我承认她是个地道的女人,情绪化、情感化。而我是个有洁癖的人,我允许我个人呆的地方糟得像狗窝,却绝对不容忍家庭公共地带一团糟,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马虎,我义正词严地指责过卓文君,我讨厌她做的家务,我用放大镜检查过她在家里做的事,挑剔她所做的一切,我理直气壮,有不可辩白的事实,铁证如山,我在一些小事上和她大动干戈。
  我变得难以分析。
  现在往回看,觉得那时的我简直不可思议。我刻毒地为一颗饭桌上抹不掉的饭粒把卓文君骂个半死。如果她狡辩,我就用充足的理由,再添加着把她骂个狗血喷头。
  我们的感情越来越僵硬和生分。
  有时候,她不回到我这里来,而到坝埂头她阿姥家里去,去哭一顿。我则在家生气。我一个人在两套屋里,独自与空气厮杀,在那里和她的死鬼,在我这里和我的脾气厮杀,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
  最后,卓文君的妈妈来了,吵嚷着要和我离婚,她说:“你们两个本身就不该结婚!本不是一个屋里的人,就不该吃一个锅里的饭!你这个人是个穷教书的,没什么鸟稀罕的!离婚!过不来就离婚!离婚!”我突然血涌,咆哮了,让她滚,我连喊了三声:“滚!滚!滚!”卓文君也骂她妈妈。
  那时我和卓文君还没到离婚的地步,而卓文君妈妈的意识出现了超前。她的话带有一股死鱼的味道。秃姑爷来了,说我,说得很委婉,一个劲地夸我有文化、有涵养。
  他这个粗人来干这细事,说这样有水平的话,其实就是让他来出汗、受罪。
  我是如磐石般地沉默。
  有一天,卓文君晚上回来了,哭哭啼啼的。我不知道她吃了没有,我也不问她。他看我睡了,就脱下衣服,从后面抱住我,也睡下,一边抽气一边哭出声来。我不言语。
  半天,她责怪似地说:“你答应过不追究以前的。我命里已经有一个人死了,我不愿意你再发疯!我想好了,司马相如,现在,我把话再告诉你一遍,我小时候得过阴道炎,四处求医生治疗没治好,我的死鬼前夫问我贞操问题,我也是这样说的。真的,我自己也搞不清了,我不知怎么就处女膜破裂了。书上说有一部分女子就是不会流血的,说运动量过大也会破损阴道内部的,我小时候经常玩卡丁车,我怀疑……”我不耐烦地打断她,说:“不!有种人很容易吃亏!而女人的天性又都喜欢扯谎和死不认帐!”卓文君情急,说:“我真的不扯谎。”我说:“老鬼才相信你!你总是阴道炎啊卡丁车啊这些,那么小的概率怎么偏偏就摊上你?你怎么就不说说别的原因呢?恩?……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子,在成长过程中,边上肯定有许多老虎和豺狼,而你们一个个都傻得可爱,被蛇一口咬后,吃了闷头亏,说又说不得。……最后,心理就越变越阴暗了,外加还说谎。”卓文君听后,沉默了。
  我咄咄逼人地问:“你为什么不说话?”卓文君仍然不语。
  我气愤地说:“女人在男人指责她的时候,只会装着受冤屈伤心的样子。
  女人选择说谎,宁愿让人家终身怀疑她的品性,也坚决不说真相。……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脆弱,真实隐藏在虚假之中。现在,这里有两种选择给你,一,你可以没有贞操而有真诚,二,你既没有贞操而又没有真诚。我想对你说,卓文君,你可以没有贞操,但你不要欺骗别人,真诚比贞操价更高。“卓文君放下了抱着我后背的手,心冷冷地说:”我没你这么会说。“我说:”不是我会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会懂的。即使我什么也不说,你也会懂的。人并不是从话中知道别人说什么的。“好半天,卓文君平静地说:”……我们在讨论一个看不见的东西,一个只出现一次、只有一次使用价值的东西,我已经失去了。除非我能证明这个不存在的东西的存在,你才会饶我,是不是?任何一个和我领结婚证的男人,都要验证我的贞操,这是我的耻辱。任何一个对我心存不轨的男人,都希望我失去贞操。“”卓文君,你终于把这个词说出来了,你已敢正视我们言说的东西了。但是,你还缺少更多的一点勇气。“”什么勇气?“”你自己知道。“”我知道什么?“”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卓文君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感情深处的东西,潜在的巨礁,充满着危险,它谋害生活,地震家庭。
  人活在这个世上是唯一的一次,转瞬就没了,人们没有心情也无力追回失去的一切,人都愿意用时间的泥来淤积它、埋了它。站在宇宙的边缘,上下都是深渊,强劲的时间之风把你的帽子吹掉到浩淼无际之中,对那个随风而逝的东西,你要去捕捉吗?你要去解释吗?是解释它的存在呢,还是解释它的不存在?夏天的一天清早,我买回来了两斤肉、一斤冬瓜,放在篮子里,我还买了几块老姜和几根葱头。
  回家后,我把肉洗干净了,冬瓜切好了。我习惯早晨早起,很早就起来出门,到体育场旁边的菜市场去买菜。
  和卓文君结婚以后,我不再听隔壁的声音了,晚上,除了看书之外,就专心睡觉。
  干好了事后,我把手上的水甩一甩,卓文君还在屋子里睡着。
  下晚我回来时,卓文君已经在厨房里烧我早晨买回来的冬瓜了。我闻到了冬瓜烧肉的气味。
  那一天似乎是个好日子,卓文君主动烧饭了,把屋里搞得乌烟瘴气的。我就在外面谦虚地等着。我看到卓文君系着围腰,在那里忙得团团转,开自来水,又开坐便器的开关,弄出的响声不小,我的整个居室里都是冬瓜烧肉的气味。我默不作声地把我的两个内房的门给带上了,以防止油烟进去。
  我继续等。
  好半天,我看到卓文君从我这边的卫生间里冲进厨房里去,手里拿着一把铲子,像救火一样,张牙舞爪地。我猜想,卓文君今天要做几个菜呀,忙这么久,难道她自己又上街买了菜,要做一桌子的菜?按我的想法,今天两斤半的肉只要吃一斤就行了。拿一斤肉烧个冬瓜,两个人简单吃吃,也就把晚饭打发过去了,天下所有的两个人的进餐都是冷淡屁秋的。
  我打开厅堂里的冰箱一看,里面没有剩下的肉,那时,我就开始在心里恶毒地骂卓文君了:这个土鳖,一准是把两斤半肉一餐吃了。我在心里祈祷卓文君还烧了个肉圆汤,或者是做了一碟红烧肉,再做个冬瓜烧肉,共一菜两汤,可是,后来卓文君上菜了,卓文君楚楚大方地端菜上桌,郑重其事地往桌子正中放上了一盆肉烧冬瓜,那绝对是肉烧冬瓜,二斤半肉烧了一斤冬瓜,而不是冬瓜烧肉!只有那一盆子菜,孤零零地呆在桌子中间。
  卓文君为我盛饭。
  我心里有一股无名火往上窜,但我克制了。我一直克制,一定要把我克制成一个精神病人不可!我总不能为了两斤肉就发起冲天的大火吧?我嚼着嚼着,我吃到满嘴的老姜味。
  那时,我说话了,不疼不痒地问她一句:“今天我买的半斤老姜还有吧?”看到我主动和她说话,卓文君轻快地说:“没有了,都烧冬瓜了。”我那一天发火的声调是由底到高的,我说:“我日死你亲娘,你这个农村土鳖,烧什么东西只会一锅呼?那是半斤老姜,两斤半肉,一斤冬瓜!我日你妈!烧得一屋子姜味!”随后,我一窜而起,把那两斤肉烧出的冬瓜和盘托出,举起来,垂直地朝地下一摔,满地的烂泥。

当前:第24/33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