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废墟全集》第2/61页


张曼文有意修正丈夫的话,当年他们是大学的同窗。毕业后同在古城报社,只是后来张曼文由于出身原因在报社倍受压抑打击,为了不累及胡自牧在报社的前途才称病告退赋闲在家。胡自牧听出妻子的话意,他知道妻子忌讳谈年轻时候的事,就支开话题说;“莫桐可能是跟同学一起对答案对昏了头,也不知道早晚。”

“自牧,我倒是有些惭愧。别的母亲也许现在为自己孩子的成绩而牵肠挂肚,可我却是犯了病连自己也无法照顾自己,更别说是过问儿子这几天考得怎么样。”

胡自牧轻轻的拍拍妻子的手,张曼文的身体一直很虚弱,特别是对季节的变化很敏感,尤其是到换季节的当口,他总要格外的操心和忙碌。

陶丘小镇有一条横贯东西沿河走向的大街,镇上的人家大都居住在街的两旁,胡家就在靠近河边一条葫芦状的小巷里,葫芦巷里面住着七八户人家,而胡家大院就在巷尾里头,一座小楼房外表没有铺贴流行的瓷砖,而是以淡黄色的涂料涂漆,整栋楼房掩映在围墙院落里的花木影丛中。莫桐迈着涩涩的脚步,推开虚掩的大门,顺着院落的小径往里走去……

胡自牧正跟张曼文在闲聊,忽听到小院里响起了脚步声,不一会儿就看见莫桐夹带着书本走了进来,莫桐见父母两人坐在厅内的沙发上,那情形俨然是等了很久的样子了。一时间那颗本以沉没在枫桥水下的心,此时又浮出水面而且还打着旋,就在旋涡里不停的翻滚、碰撞。

“爸、妈……”他嗫诺着带着歉意解释自己晚回家的原因,那是他回家路上就编好,他不想说自己是考后第一个像耗子似的窜出考场,远离那些或是满脸红光或是怡然自得的同学,独自一人跑到孤山野外的地方莫名其妙的呆上两个多小时,说实话今天考试的感觉差透了,真的考得一糟。他此时唯恐父亲会仔仔细细拷问考试中的每个细节,因此他尽量的拉长话声、放缓语调,以便让父母看出自己是委实疲倦之极了、累极了。

胡自牧手一挥打断了还在吞吞吐吐的儿子,等了这么久他心确实有些恼火,但莫桐回家的神情更让他气恼,萎萎恹恹的样子那里有点大家子弟气象。

因此他说:“别讲了,进屋去,里面的饭菜都快冷了。”

厨房里一张红褐色的圆桌,胡家三口人就围坐在桌边进餐。这是一种一陈不变的生活方式,十几年来就定格在这几十平方米的厨房里。张曼文慢慢的放下筷子轻叹一声,她是一个看上去很清秀的女子,病态的懒庸中透出种古典的美,岁月的痕迹完全的被这美感掩埋,只剩下纸般白、纸般薄的人儿,她怔怔的望着桌边的父子俩。胡自牧以为是饭菜不合妻子的胃口。

“曼文,今天饭菜是做得仓促点,你就将就吃点吧!”

“自牧,自古丈夫是当远离庖厨的,可你却是忙忙碌碌的,一日三餐都要你做,更别说那开门七件事。想你每日的埋在案牍间,难得有几分清闲,还要与市井之徒盘斤算两的,我心里真的是很内疚。”

胡自牧一楞,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了,他未曾想到妻子会说这样的话。他说:“习惯了,你别放在心上。”

张曼文说:“可我不行,我看到眼里,心里就难以自安,每天自己不是坐着、站着、就是躺着,就像一个废人。”

莫桐看见母亲宥宥寡欢的样子,就安慰说:“妈,你别这样,你的病都是那一会阴一会阳的鬼天气给害的。过些时候天气好转了,你的病不也就好了吗!”莫桐也不知道母亲到底害了什么病,一年到头她总要病上好几回,而且他在童年的时候就经常是伴着母亲在病榻前长大的。胡自牧也说:“是啊!再说这以后莫桐考完,在家里有空了就可以帮个忙了。”张曼文微微一笑就不再说下去了。

莫桐睡得很香、很美。这是他很长时间没有睡过这样的一觉了。天亮后他躺在床上望着屋内的天花板,他再次的在心底告诉自己;嗨!胡莫桐一切都结束了、都停止了,自己再也不要天未亮就捧着书去寻章摘句了,再也不要在餐桌上边吃边琢磨着呆会要考什么,复习什么,再也不要夜闭书房伏案疾书,总之是什么都结束了,自己再也不做个天天费神、夜夜费神的老雕虫了。

他长嘘了口气,回想下昨晚一夜什么梦也没有,想不到没有梦的感觉。竟是这么的令人放松和畅意,他不由想起苏格拉底的一句名言;假如有人选择了一个夜晚睡得很香而没有作什么梦,然后拿这一夜和别的夜相比,他毫无疑问的会说,这是他一生中所经历的最好、最愉快的一夜了。恩!苏格拉底什么时候说这话的,是他临死前。他好象还说,这就是死,因为一切的未来都是无梦的夜晚。啊!天---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想起这种没有彩头的话来。莫桐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的摇摇头。对自己来说新生活才刚刚开始,走出校园面向广博的社会,自己的未来就有如一个绚丽斑彩的梦。

想到这莫桐很高兴的起了床跑下楼去,胡自牧已经早早的去报社了。张曼文想找儿子坐下来好好的聊聊他的近况,这段日子来她一直是病厌厌的无暇理会儿子的事情,作为一个母亲她感到自己是疏忽了这个职责。但她对儿子的感情却是极其深厚的,儿子就是她生命中另一部分的延续,精神上的通犀是可以驱赶她心灵上的寒冷。这份感情是谁也都无法代替,既不同于她和丈夫之间的情感,对胡自牧她内心感到更多的是依靠,以及因这过度的依靠而产生的深深内疚,而儿子对她就是阳光和水缺之一刻就会窒息。正想着,莫桐从厨房里出来,便把莫桐招呼到自己的身边坐下说:“莫桐这段时间考试紧张吧!”

望着母亲,莫桐灿烂的一笑:“还好,反正那日子都过去了。”说实在的,这些日子来母亲卧病在床足不出户,父亲则一天到晚忙着家里、单位两头跑,而自己埋首书山文海中。一家人似乎像是三个各自围绕自身旋转的陀螺,虽然隔得很近却几乎不相触及。可是现在好了,自己可以有时间在家里陪陪母亲了。

张曼文摩挲着儿子的手背问:“莫桐你考得怎么样?”

莫桐有点难为情的笑笑,他从小就不怕母亲询问自己的学习好坏,母亲似乎也不在乎什么分数之类的东西,她时常就讲学习知识的目地,是为充实一个人的内心,学得进去就学,学得无兴趣就不必囫囵吞枣。母亲有很深的文学底蕴,家中的藏书不尽其数,自己至小就秉成家传,文科出类拔萃而理科则一落千丈。为此他没少受父亲的责骂,当下他坦承地说:‘妈,我想进大学恐怕是没什么指望了’

“哦---”张曼文听着儿子的回答,淡淡的应了声。莫桐继续说:“……我也不想继续复习、补考之类的事……”讲着他偷偷的向母亲瞥了一眼,只见母亲眉头微抖了下,不言不语的若有所思的神情显得有些凝重。莫桐不经有点后悔起来,刚才自己把不想读书的心愿,是否表达得太急、太快了点,可是母亲方才的语气却是显得那么的不经意和若无其事般。他忐忑不安的将手心往膝盖上来回的蹭。

“那你不读书了,你想做什么呢?”

张曼文的提问让莫桐感到意外,也感到突兀。这问题问得太简单了,简单得让他一下子想不到该怎么回答好。是啊!自己不读书了,就得谋业。可是做什么好呢?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啊―啊……我还没想好……”莫桐胡乱的应道。

张曼文盯着他说:“你没有想这些,是不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你爸爸的意思吗?”

莫桐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张曼文缓缓叹口气,母子俩人沉默片刻。张曼文站起身来说:“走,我们到庭院里呆。”早上七八点的温度不热不冷显得格外的清爽,而天上居然还有难得一见的阳光从云层薄隙处透出来投射在人间大地上。在院中那少许的阳光从梧桐树叶落到碎石地面上,呈现出不规则的光圈,就像有一面大镜子打碎了一地似的,看上去一动一动的那情景让人宛如置身梦境里。

张曼文和莫桐坐在葡萄架下,偌大的庭院此时单剩下她们母子俩。张曼文望着那带着道道青白痕表色的梧桐树,从根部到顶部那树干每向上延伸一处,便分出许多的枝枝杈杈,这枝枝杈杈又连带出许多枝枝叶叶。在这一点上人和树是何其的相似,树干就有如人的家族,枝杈就是家族的分支,一个个独立的家庭。家庭的子女就像是枝叶一但长大就会分离出去。“分离”张曼文的思绪中那根敏感的神经抽动了下,她讨厌这个字眼、恐惧这个字眼。她强迫自己将这个字眼从自己的思维中排挤出去。

她侧首看了下坐在身边的儿子,那轮廓、那眼神分明就是另一个自己,她思绪万千,莫桐在襁褓中、在孩提时、在眼前时的身影交相替换的出现在脑海中,光阴过得多快啊!转瞬间莫桐以和自己一般高了。还记得从前自己和儿子在这深深大院中绕树相嬉的快乐时光,而今这种快乐也许会渐渐的变少、甚至有一天会不再有。儿子已经长大他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小世界、自己的生活圈子就像树干于枝叶一样……

一阵清风吹过梧桐叶裟裟作响,张曼文从往昔的追忆中醒了过来。唉!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满腹的心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她下意识的轻吟起这这厥古词。莫桐听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突然间的伤感起来,他问:“妈,你是在为我的事情而烦心吗。”

“烦心---噢,不”张曼文苦笑了下摇摇头。

“莫桐你厌恶学校里的生活?”

莫桐轻抿嘴角说:“谈不上厌恶,只是很想离开学校,远离学校那种以分数定乾坤的天下,以分数辨优劣的方式。妈---你不觉得它很残忍吗?一个人如果进去到里面去的话,那么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它、融汇它所输出的一切,但它不会给你一点点自由思维的空间---”说到这他语气有点急促便微微顿了下继续说:“这样的学校它不是在培育人,而是在改造人,里面的学生也不是儿歌里唱的什么花朵,而是待修剪整形的小树苗。”

张曼文侧耳倾听莫桐的述说,内心许许。她仿佛看到儿子心灵深处的燥动和苦恼。这也许就是他不愿再求学的根源,想到这她不由联想起自己当年的学生时代,那是个怎么疯狂的时代!学校更是那动荡剧烈的社会的旋涡中心,这个中心即不是以传授知识为宗旨,而是一个变相整治人的屠宰场。在那里那些出身有政治问题的学生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而她一个右派知识分子的女儿就是那羊群弱小的一只,她曾亲眼目睹昔日的同窗是怎样的奚落自己、羞辱自己,是怎样的强迫自己喊着口号向自己年近花甲的父亲划清界限,友情、亲情在那瞬间被撕裂、被践踏的荡然无存,若不是胡自牧带自己从北方来到这南方小城。恐怕自己早以成了红色狂潮中的一星点屑末,想到这她神经痛苦的抽痉起来。莫桐见母亲沉默不语,又小心翼翼的问:“妈,假如我不想再上学了,你会同意吗?”

张曼文回过神来慈和的对莫桐说:“莫桐你听着,妈妈不会强迫你去做任何一件你不开心的事,就妈妈的观点而言学校也并非是个人成材的唯一途径,古往今来的大人物也并非个个是大学生、博士生的学衔,所以只要你有能耐,就能在你喜好的方面做出个好成绩。”莫桐窃喜不已,母亲的豁达和善解人意,让他长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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