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全集.net》第178/241页



不仅如此。东方瀚海对他和许多别人还永远是一个谜,一个奇迹,一个大无畏者,一个古典式的英雄,一个无论如何都已经留在中国潜艇兵史上的人。甚至包括后来发生在东方瀚海生活中的悲剧以及他的死亡,也都仿佛是他早已感觉到的。东方瀚海总是令他吃惊,以后想起来又总是那么合情合理。

只有东方瀚海才能做出那样的事。也只有他才一定会做出那样的事。东方瀚海是不属于优秀、出众,卓越这类人中的一个,东方瀚海是个奇人,他是唯一的。

他的眼前又栩栩如生现出那个人,高大魁伟,浓眉大眼,棱角分明的脸,浑身洋溢着朝气和随时要猛烈行动起来的欲望。想起东方瀚海你就会想起一片日出时分的海,生气勃勃,气象万千,又暖意融融。东方在哈哈大笑,是那种豪放的、满面红光的、沉浸在单纯的心满意足中的笑,这时东方的眼圈很黑的大眼就眯成了两条长线,他望着你大笑,你自己纵有千种不愉快也会消失,跟随着他愉快起来,笑起来,复杂的世界的线条就会在这一瞬突然变得简单、明快。东方的一双眼睛即使大笑时也会深深感染你,那是一双有力的、能一下电击般震撼你的灵魂的眼睛,一双望着你就如同在考验你的心劲和膂力的眼睛,一双让你的自我不知不觉中就膨胀起来想与之比试一番的眼睛。

一个鼓舞者和一个对手其实就是一个老师。司令员坐在黑暗中想。东方的灵魂比他一米八二的躯体更为硕大。他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你大海没什么可怕。你也可以像他一样去征服每一片陌生的海,领略征服者成功的欢乐。大海是浩瀚有力的,凶险莫测的,但是人也是有力量的,人的力量包括他的智慧和毅力,以及征服世界的愿望和意志。东方站在你面前,大海小了而东方大起来,东方成了你人生道路上的一个考验,一座山,你一下子就会明白了,你不能不过这座山。过不了这座山,你就得承认自己的--不,是人的萎琐与渺小。

那时对他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你不怕大海了,你怕的是东方瞧不起你。

你也是个人哪。你也是个潜艇艇长啊。

于是他也率艇开始了远航,当然是在他就任4607艇艇长之后。有过许多的艰险的时刻,有过绝望的时刻。台风。海啸。不明方向的暗深的海流。怀有敌意的窥视者。一触即发而终于没有触发的危急局面。冒险和脱险。一道道新航线被发现。成功。荣誉。喝彩。人们将他和东方相提并论。东方见了他依然开怀大笑,但笑声中已有点不自然。他心里突然一亮:老师开始嫉妒自己的学生!东方向更遥远的大洋进军,一次又一次,每次回来,从4809艇的艇员们口中听到的都是一些更远的航泊点和极为惊险的故事。东方又在他面前开怀大笑。怎么样老弟,休息得不错吧?最近看了什么书?4607艇重新出航,沿着东方的新航线前进!中太平洋。越过赤道!印度洋!将艇浮起来,让我们看一看南半球的天空!真他妈的蓝!有没有诗人?来一首描写蓝的诗!没有。可是这天蓝得真洁净,真深澈,像一缕轻烟,如同少女凝视着情人的眸子,如同诗人之梦……

艇长,你在写诗?

胡说!这也叫诗?这是--垃圾!

司令员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又在试图改变回忆之流的走向。事实上他和东方那种亲热、有力中又带着僵硬的关系还在当时的基地副司令员海石将军选择了他而不是东方做女婿的时刻,就在彼此心间生长起来了,就像青草悄悄地在外人看不见的自家的庭园里生长起来一样。那时他在4607艇做航海长,东方在4809艇做副长,两个人都是基地青年军官中的出类拔萃之辈。尽管海石先生是国民党海军起义次将领,多年来一直作为技术军官使用,基地里包括他和东方在内的一批青年军官,还是把星期天上午走进他家那座落于海湾对面的别墅看成是一种荣耀。谁让海山别墅里有着一位豆蔻年华、生一双睫毛长长的黑眼睛、背后拖着两条大辫子的少女呢?海石先生这时一个人跑到书房里抽烟斗,由夫人和女儿接待他其实很喜欢的青年军官们。下面剩下了一套虽经过改革依然繁琐的欧式的礼节。咖啡。银餐具。想看一看藏画吗?这是一幅张大千先生年轻时的作品,他同我家是远亲。这是一幅雷诺阿的作品,海石的先父海山先生留学英国时买的,你们不知道雷诺阿?那太可惜了。那时他的画很便宜了……好了,先生们,请到客厅里来!海云,你不是想给先生们弹一曲莫扎特的作品吗?她都为这个星期天练习了好久了!

妈妈,瞧你说的!

妈说错了吗?

琴声响起来。那是一曲三重奏。

先生们,你们中间有人会拉琴吗?有人能为海云伴奏吗?

你行吗?

不行不行。

惭愧。

东方站起来。我可以拉一拉大提琴。有乐器吗?

有吗?女儿望一眼站起来的青年军官,回头望一眼妈妈。

(多少年后,司令员仍然不能忘怀妻子的这一次凝视,它的含意仿佛是说:妈妈,我能嫁给这个人吗?)

有吧。母亲说。

大提琴很快拿来了。令人震惊的是,东方真地会拉。

“我上过音乐学院附小。”他说。

三重奏变成了两重奏。没有人会拉小提琴。可两人配合得挺好,只是提琴的音色渐渐掩盖了钢琴的音色。

女儿一脸困惑,仿佛在问妈妈:怎么办?

妈妈微笑。她喜欢东方。

最后成了东方的独奏。

“你拉得太好了。”女主人后来评价说。

“不谦虚地说,我小时候拿过全国少年业余组的第二名。”东方有些得意洋洋。

“为什么不是第一名?”女儿反问了一句,忽然觉察出自己的失礼,脸红了,一个人跑到花园里,一朵朵数盛开的蔷薇花。

“好吧,请诸位到餐厅去,虽然没有太多的好东西,一只鸡还是有的。”女主人说。

后来走进这座别墅的人就经过了挑选。再后来就只剩下了他和东方以及某艇的一位机电长。机电长自己也清楚,他之所以还能接到邀请,仅仅是因为女主人也许是少女在东方和秦失之间还没有拿定主意,需要个第三者,就像一幕魔术需要一块魔布一样。

再后来星期天上午走进海山别墅的就只有他一个了。据妻子后来说,是她自己选择了他而不是妈妈。爸爸支持女儿。很久以后他也不甚明白海石先生为何会在他和东方之间选择了他,他不懂在这位老派的欧化的绅士眼中自己何处比东方优越。何况他还不懂音乐,而海石先生、他的夫人和女儿都差不多可以被他这个门外汉看成是造诣精深的音乐家(直到今日,他仍然不懂什么叫做如歌的行板,不懂它与普通的行板之间有何差异)。大约有一年时间,每逢星期天的上午,只要潜艇锚泊在基地,他就会在九点钟准时坐在这一家的客厅里,静静地听海云一个人独奏。他是渐渐地习惯了并融进了琴声中的。最初的日子里,他宁愿不听琴而去海边散步。有时候他也想:如果东方也在,而他也学会了小提琴,那么这间客厅里就是他们三人的三重奏了。他听着海云一个人的独奏,想的却是三重奏美妙的琴音。他觉得单是那画面,就异常动人。

多少年过去了,他仍然记得某年夏天的一个上午,在客厅里听完钢琴独奏,海云将他引进海山书房时自己内心的激动。在那一家人,将一个青年男子由客厅引进书房意义重大,它意味着他从此被接受为家庭的正式成员。但是疑问也没有消除,反而因事情如此迅速地有了定局愈加突出:海石先生和他的女儿为何选择了我而不是东方?他不懂这一点却不敢向那个一年后顺理成章做了他妻子的姑娘启齿,但是有一点是明白的,自己身上一定有某些被岳父和妻子看重的潜质。此后二十余年间,司令员一次再次地想到了这个疑问,上百次地试着对此做出解答。就今天的他而论,一个最为简单的答案就是东方死了,他还活着。他和东方以后都做了潜艇艇长,都曾在中国潜艇兵史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而他却活到了今天,仍在为中国潜艇兵的建设和发展工作,东方却牺牲在十九年前的一场海难中。也许东方强悍的生命中潜藏的一点脆弱那时就被海石先生看到了,东方性格刚烈,几十年风风雨雨的磨难过后,司令员不可能不明白最刚烈最强悍的生命在其承载达到极限时往往会成为最脆弱的生命,海石先生当时的年龄已与自己今天的年龄差不多,先生睿智的目光不可能不看到这一点。也许那时海石先生看到的更远,中国海军的发展需要未来,而未来需要的是更为沉稳更有韧性的海军军官。他甚至还能想到这件事与女儿终生幸福的关系。女儿需要的是一位可以相伴终生的人而不是一位可能过早牺牲的潜艇军官。这两点考虑在他心目中很可能是一致的。

但司令员同时也明白海云和他父亲的最后决定对于东方的打击。还是他们三人一起进入海山别墅的最后阶段,海云的爱就已明显地偏向于他,东方虽依然表现得落落大方,无懈可击,但作为游戏的一方,司令员却不能不敏锐地感觉到一颗受伤的心灵的痛苦的颤动。东方也爱海云,但他像一位中世纪的骑士,并不愿意以过多的行动获取海云也许还有海石先生的青眼,他宁愿每次都与竞争者一起进出那座别墅。他愿意将自己美好的一切都展示给海云,同时又不愿意比自己的朋友多出现在海云面前一分钟。东方是在某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意外地没有接到海云的邀请时明白自己已遭拒绝的,对此他什么也没说,过后仍是像大哥哥一样关心他的一切,包括在航海经验方面帮助他走向成熟。东方见到他时仍然开怀大笑,像是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存在过一个黑眼睛长辫子扎着蝴蝶结的少女一样。第二天夏天司令员与妻子举行了婚礼,婚礼前东方特意来了一趟,高兴地大笑着,问你们还需要什么呀,我要送你们个什么礼物呀?海云那时说不需要什么了,可能只需要一个婴儿的摇篮。说这话时海云的变化之大连新郎也感到吃惊,仿佛他们不是要结婚,而是结婚很久的夫妻了。东方听完后复大笑,说那好,我就送你们一个婴儿摇篮。果然婚礼那天他就带来了一个亲手做的婴儿摇篮。那是一只很精致的、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工艺程度也很高的摇篮,身着嫁衣的海云看着这只摇篮,感动得秋波莹莹,说:要是知道你比秦失能干,我就嫁给你了!东方那时说了一句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话:我和秦失都是潜艇军官,你嫁给秦失,跟嫁给我有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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