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全集.net》第179/241页



此时4809艇已开始了它那著名的远航时期。东方很快做了艇长,一次次地在广袤的大洋中留下了震惊全海军并将自己的名字留在中国潜艇兵史上的航迹。可是那只婴儿摇篮却很久没派上用场,海云一连好几年没能怀孕。有一阵子包括他和妻子都把东方与他们之间的那点事儿忘了,海云有一年突然想起来一样对丈夫和父母说:东方瀚海怎么还没结婚呀,也没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吗?她的母亲也是他的岳母就也吃了一惊似的说:哎呀,真的!明天我帮他介绍一个吧,Y城美女如云,全国闻名!那时他注意地看一眼岳父,海石先生叨着烟斗,佯装看一篇报纸社论,一言不发。那时“文革”已经深入,先生虽因为自己的特殊历史经历没有受到冲击,可早已不到基地上班,只能一天天坐在家里抽烟斗。下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岳母真地打过电话来,说她为东方物色了一名女医生,请他带东方明天也即星期天上午到家里去吃饭。他当时不知为什么立马就有了一种预感:此事不会成功,东方不结婚的原因很可能还是同自己的妻子有关。

这次提亲和以后的数次提亲果然没有任何效果。东方和每一位与他见面的姑娘都谈得很好,可是并不想与她们中的任何一位有第二次的约会。有一天他忍不住,对妻子谈了自己的想法,海云默然无语,夜里她为自己竟如此沉重地伤害了东方而悄悄啜泣。从此这一家人再没有谁提起东方的婚事。他自己也没有。他对东方的伤害太重了,如果不是这种事情,他都无法饶恕自己。

一年年过去了,他们那一代青年军官们相继成了家。两三年间,东方和4809艇取得了辉煌成功,可是婚姻大事仍没有任何进展。星期天大家回去团聚,他就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单身宿舍里听音乐,欣赏音乐几乎成了他航海之外的唯一嗜好。东方拥有一台当时还十分先进的磁带录音机,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搞到的,反正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时常要举行一些小规模的音乐会。司令员和妻子都去听过他的这种只有一台录音机的音乐会。在那样的年代里,也只有东方一个人敢半公开地欣赏莫扎特、贝多芬、巴赫的音乐,也只有事情出在东方身上才没有人追究。海云一直说东方果然懂得音乐,他是个天生的音乐家,一位耽于航海的音乐家。东方的言谈举止、他在海云面前无拘无束、自然得体的表现让这夫妻俩一次次地为自己对他的猜测而羞愧。两个人又一次次在枕畔得出结论:东方年近三十仍不结婚并非因为海云。东方坚持独身是他自己的事情。这是一个秘密,但却是他自己的秘密,与他们夫妻和海山别墅以及那次没有完成的三重奏毫不相干。

大约是4809艇遇难前一年的秋天,星期天的下午,他因为一点什么事提前回到基地来。东方刚刚出航归来,好像正要打电话找他,一见面就十分高兴地说:走走,跟我走!拉着他的手就向营门外走去。他的步子迈得很大,神情那么兴奋,让他立即就明白东方的生活中一定发生了重大事件。

他们沿着营区围墙外面的一条小路向后面的一座小山爬去。至少司令员还清楚地记得小山上有许多幼小的火焰松。那是一种十分好看的松树,每一支叶簇都自然地卷曲,长出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的形状。火焰松丛中座落着一幢幢败坏的、毫不引人注目的别墅式小楼。这也是殖民时代的遗迹,只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过去没有发现。一条不常有人走的小路在松林间蜿蜒伸展,绳子样起起伏伏,终于将他们带至一幢颜面乌黑、被凌霄花半遮的旧楼前。小楼前不多地裸露出的墙面,还蒙着一些大家报的残片,零零碎碎写着一些看不清楚的文字。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东方走到楼前突然拘谨了,脸上的神情既严肃又激动。东方在那扇很小的、改造得极丑陋的楼门前敲了敲,他几乎立即就听到小楼的楼梯上响起一串急促、慌乱的脚步声。门“吱哑”一声开了,一个穿黑衣的、脸色苍白的少女飞奔出来,就要投入东方的怀抱,忽然看到了他们是两个人,才骤然停住了脚步。“东方!”她叹息似地叫一声,不像发自唇内,而像是发自瘦削的身体的深部,发自灵魂的深部。他即刻就明白了两件事:这是一位罕见美丽的女子;这个女子炽烈地爱着东方,他们分别很久了,今天是别后的重逢。

东方为他们做了介绍。女的叫康居婉若。这个带有西域文化色彩的名字给他留下的印象极深。女主人请他们进门,在二楼一间兼做客厅和卧室的不大的房间里坐下来。房间里的沙发是旧的,钢琴也是旧的,墙壁上有雨水浸进来的黑色痕迹,但是无论东方还是她,都时时让他感觉到了存在于这个普通的寒怆的房间里的一种感动,一种温馨、兴奋与幸福的喘息。他那时不明白的仅仅是这种兴奋的喘息中暗含的某种令他不解的伤感的情调。它主要来自女主人的声音、目光和动作。

然后就是那场音乐会。女子弹奏了一支她自己创作的钢琴曲(后来他知道了它的名字:《少女和一位潜艇艇长的故事》)。东方用一只大提琴为她伴奏。这一次是钢琴的音色压倒了大提琴的音色。从演奏技巧上论,像一个虚幻的美丽影子的康居婉若可能不如海云,可这是一种充满力的和激情的演奏,一种模糊了现实与梦想的界限的演奏,一种将生命完全融化进音乐中的演奏,一种忘我的、弹奏者和她的琴声完全融为一体的演奏。也就是这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懂得了什么是音乐。

离开时那位黑衣女子仅仅把他们送到门外,自己并没有走出楼门。东方一言不发,看得出他仍然沉浸在音乐带来的深沉的激动之中。司令员没有问一句关于那黑衣女子的事。一切都不需要询问。一切都十分清楚。东方找到了能让自己从中获取巨大欢乐与感动的音乐,于是也就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东方和他,连同他的妻子,由于自己刚刚看到的一幕,都解脱了。

不安也随之而来。那是个极美丽的女子,但她的肤色却令他想到了一种只能生长在围墙阴影下的植物,由于长期照射不到阳光,它的叶片虽然还保持着世上万千生物都具有的绿色,它的根系(包括裸露在地面上的部分)却呈现为一种触目惊心的惨白。这样的色泽,能让人立即想到重大的不幸。

不安的更现实的原因来自这幢小楼。这一类小楼总与殖民时期的闻人相联系,小楼内外留下的时代风暴洗劫的痕迹说明他的猜测是对的。那么这个栖身于其中的、肤色苍白的女子的出身也是不需要再调查的了。东方这位中国海军军官,不可能与这样身份的一位女子结婚。

事后他一次也没有跟自己的妻子谈东方的恋人(海石先生夫妇那年春天相继谢世,给海云带来了长达十余年的悲伤),却不止一次地想象过此事发生的全部可能的经过。东方爱海云,这是他久久没有结婚的原因,而东方爱海云的秘密则可能源自她每个星期天上午为大家的演奏。现在东方遇上了另一位弹钢琴的少女。他可能常常在孤寂中沿着营区四周的小路散步,并于距此还不会太远的某一个清晨或者黄昏偶然走近了这幢人们平日不愿接近的小楼。他敢保证吸引东方的正是黑衣少女的琴声。在他的想象里,东方肯定是不由自主地走近去,叩响了楼门,并为琴声吸引着,自己推开门走上二楼,出现在那位忘我地弹奏着的女子眼前。若干年后司令员不止一次地听妻子和女儿弹奏《少女和一位潜艇艇长的故事》,弹奏者并不懂得,当她们沉浸在时而激越悲怆时而舒缓甜蜜的琴声中时,清楚地浮现在他这位父亲或丈夫内心里的是另一幅活动的画面、音响和目光。

你好。你是谁?

你好。--他急切地说,--我是你的知音。是你的琴声引我来的。如果一个人喜欢你的音乐,他的拜访就不算冒昧。

你听到了什么?--她抑起脸来问他。他个头很高,她却只有一米六0,又坐在琴凳上。

我听到了大海、风雨和鸥鸟的啸叫声。我还听到了潜艇在海浪中破浪行进。我听到了一支英雄进行曲。

她望着他,眼里现出了惊奇。

我一直觉得这支曲子里有些别的东西,男性的主题,与大海和风雨对峙的旋律和意象。我知道,可我不知道它是一艘潜艇的形象。

我知道,我听出来了。

你还听出了什么?

我还听到了等待。白雪公主对白马王子的盼望。她差不多已经绝望了,可是她还在等待。他的形象化成了那个潜艇艇长的形象。

她自己可以这么认为吗?

可以。

她望了望他,觉得应当请他坐下。一个白马王子是不应当没有座位的。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坐下。

他的眼睛里闪出亮光。他一定认为她给了他极大的荣誉。

谢谢你,--他说,--如果你愿意,我愿再听一遍刚才的曲子。我甚至可以为你伴奏。

她的眼睛里再次现出了惊奇的光。

真的?

有琴吗?

有的。有一把大提琴。可是好久不用了。

没关系,我能把它弄好。

那把琴上一定蒙着很多灰尘。她看着他自己将它取下来,揩拭干净,然后熟练地调弄好了弦索。

她弹出一串音阶,帮他校音。

开始吧?

好的。

当前:第179/241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