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全集.net》第220/241页



年轻的艇长微微笑了。

海韵没有理由拒绝我的求婚,他充满自信和激情地想。除非她在刚刚过去的一年中已接受了别人的求婚。

那并不可怕。他会去寻找另一个与海韵一样的姑娘。这样的姑娘他一定能够找到并娶到身边来!

9

美丽的Y城,满城蔷薇花大放。是蔷薇花使这座滨海城市无比美丽,还是如云的蔷薇花一样美丽的女子使它无比美丽呢?

清晨明媚的阳光穿过还垂挂着晶莹的露珠的花枝花叶,温柔地投射到那幢濒海的、被花架半遮的小楼上。

二楼一只开启的窗户里传出了琴声。这是一支读者已经熟悉的曲子--《少女和一个潜艇艇长的故事》,但今天弹奏者赋予了它那么多欢乐和激昂的情绪,那么多自由的变奏和幻想,使今日听来它与旧日大不相同。这琴声时而似山巅流瀑,直泄千尺,时而似狂涛击岸,急浪拍天,时而又似孤雁临空,一啸万里,时而还如马蹄杂沓,如擂羯鼓,忽然又变做一支山间小溪,潺潺流出千山万壑,进入广袤的平川,流过阳光普照的田原,竹篱茅舍的村庄,流过彩蝶双双飞舞的花丛,它在巨大的欣喜中不知自己正在经历幻境还是经历真实。它谛听着来自全世界的歌唱,其实是它自己在为全世界的阳光、色彩、音乐歌唱……居住在近处一幢别墅中的老人以为它要无休止地延续续下去了,然而猝然一声轰鸣,如登极峰,如堕深渊,琴声嘎然而止。

海山别墅的第四代传人从楼上飞快地跑下来,跑出院门,疾步奔向海滨大道旁的候车亭。

海韵今天身穿一件粉红色的短上衣,一条白色长裙,一顶米黄色的细编女式遮阳帽略微有点歪斜地戴在头上。整个人就像一朵乍出蓓蕾的蔷薇花。

海韵眼里满含泪水。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睛一直因感动和喜悦而湿润,事实上它们既湿润又明亮。意识到的只是自己的心在疯狂的喜悦和陶醉之中。

江白的电报昨晚上就到了,可是母亲迟到早上才交给她。母亲的目光是慌乱的和忧郁的。

“那个叫江白的小伙子给你的电报。我想了想,还是将它交给你的好。这毕竟是你跟他两个人的事。可是--”

那一瞬间她的脸色一定变白了(但愿没有吓坏大半生都在为女儿担惊受怕的母亲)。脑海里涌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江白出了什么事?他从来没有来过电报的!母亲的目光又是那么悲伤和不安!

没容母亲讲出她的全部忧虑,她就把电报抢过去了,飞奔上了二楼,“砰”地一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她的心已经激烈地跳起来!透过电报封套上面透明的薄膜,她已经看到了其中最主要的文字!

仅有的一个念头是:她苦苦地、坚忍地等了一年之久,现在它终于到了!

她不想马上打开电报了。她想尽量延长这幸福的瞬间。她的心正自由落体一般急剧沉下去。她闭上眼睛,感受着一刹那间的眩晕……

一年来--不,是二十一年来涌满她的生命的黑暗全部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惊涛拍岸大潮汹涌似的狂喜。

只有狂喜。

忽然她睁开眼睛,迅速打开了电报,在极短的时间内贪婪地读完了电文。

最初的狂喜仍像无边的大潮一样涌动而来,它持续着,但她的生命中已经响起了琴声。是的,是《少女和一个潜艇艇长的故事》开头那几个高亢、凌厉、断续、似惊似疑的音符。它们响亮起来,不是一架钢琴,而是一个突然爆炸似地演奏起来的乐队。不,那是一个完整的交响乐团。

其后就是少女一个人在演奏了。仅有的一架钢琴鸣奏出了少女的喜悦的主题,这主题在盘旋中高扬起来,点点滴滴,响亮,凄厉。银瓶乍破。珠落玉盘。少女打开了房间的门,明丽的阳光大片大片地透射进来,她望见了她一直在等待的人,那个远航归来的年轻英俊的潜艇艇长,久久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她在那双晶亮的眸子里看到了真实的而不是虚幻的爱,她的生命也正被这爱的光辉照亮。他也在等待,痴情的目光急切,他正在渴望她的飞奔和随之而来的拥抱。可是她还在疑惧。她在问自己的心:这是真的吗?这不是一个新的梦吗?泪眼妨碍了她更真切地注视他,他的影像正在她的注视中模糊,如同他又要在梦境中隐去。啊,那个喜悦的主题又清晰起来了,亢亮起来了,她的目光重又变得无比清澈,清澈和明亮。她又看到了他,他的身影,他的面容,他的明亮的眼睛和生动的呼吸……真是他回来了!喜悦的主题中发出一声惊讶的叹息,一个嘶哑的高声的呼唤,啊,是你!你……琴声激烈。少女在飞奔,即使是梦境,也要飞奔,向他飞奔……她扑进了那久在望中的爱人的怀抱,他火热的胸膛又在温暖她骨瘦如柴的身躯了,她又感觉到他那热烈而急促的呼吸了。啊,他也在激动,他的眼里也闪着狂喜的泪花,他刚刚越过大海,波涛汹涌的海,风暴潮肆虐的海,望不见陆地和故乡的海,回到了军港,回到了梦中也在思念的亲人的怀里。他在亲吻你,经历了九死一生之后,他的目光由晦暗变得明亮,疲惫的臂膀重新变得冲动、坚强、有力,他脸颊上的皮肤粗糙,那是海上风雨切割留下的印痕。他的亲吻如同清晨新鲜的乳汁,润湿着她干裂的口唇……

她终于醒悟过来了。是她自己在演奏这支曲子。一年来,她太过于把自己与这支曲子里隐现的少女(她很久之前就认为后者是一位真实存在过的少女了)合二为一了。她是那位少女吗?不,她不是。她比她幸运。她一直生活在巨大的幸运里,尽管她身患不治之症,可是一个Y城少女所能得到的东西她都得到了,或者说从来也没有缺少过。她唯一缺少的是爱情和恋人。不,爱情和恋人也没有缺少,只是他暂时地离开她远去,一段时间甚至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那时她猜出他的心也离她远去了,她绝望过,消沉了,在最黑暗的夜晚。是一颗坚强的心要她坚持下来了,是这支《少女和一位潜艇艇长的故事》帮助了她,那位与她一样命运的弹钢琴的少女帮助了她。大海潮起潮落,星辰去而复来,蔷薇花调谢了又含苞开放……今天她终于等到了他的消息,而且是一个什么消息呀!

今天是她生命的节日。她要为自己举办一场音乐会。为自己的爱情和喜悦,也为心灵中曾经有过的痛苦和黑暗时刻,为一个梦正在变成--不,是已经变成了现实……她正在越来越镇静地、一点一点地将那封电报在她内心中激起的狂喜之潮化作自由的音符,如同一个又一个来自远海的波涌,在迎面而立的断崖边碰溅出万千珠玉。她的琴声越是嘹亮激烈,她的心绪就越如大海的涨落浮沉。来自生命深层的感动刚刚开始,尤如远海之潮刚刚进入海湾。喜悦的泪水又一次打湿了眼睛,那是拂晓的露珠刚刚在清晨阳光照耀的花蕊间闪烁。终于等到了。他的心终于又回到了她身边。她爱他。可是这并不是事情的全部……

……她又回到琴声里去了。在这欢乐的时刻,她没有也不能忘记那位少女。她又恍惚是那位少女了。难道她和那个少女的故事有什么不同吗?都在黑暗中爱着一个远行的人,都在为得不到这爱情而恐惧,度日如年。但是少女刚刚接到了她用全部身心热恋着潜艇艇长求婚的书信。她听到了变奏。梦想成真。幻觉成了现实,现实也就有了幻觉中的瑰丽色调。少女会接受潜艇艇长的求婚吗?那正是她的渴望。少女在幻觉上穿上了美丽的嫁衣……花轿在门上等候,唢呐热烈地吹奏着《百鸟朝凤》,少女喜泪莹莹。她的生命如同一块干渴已久的土地,需要一位健壮的农人耕耘与浇灌;她的生命又如一张绷紧的弓,需要搭上一支箭,让后者鸣叫着飞向远方;她的生命还如一根琴弦,渴望着一只强壮的手,抚弄出清新悦丽的乐音。虽然少女知道,她的生命是有缺陷的,只要向前走上一步,土地会坍塌,弓会摧折,弦丝会砰然断绝……

她的心在下沉,如同一片羽毛。她又从幻觉中清醒了过来。她是海韵。她是她自己。刚刚接到一封求婚的电报,对方正在等待她的回答。可是她不能马上回答。少女的琴声在痛苦中变得迟疑。她的心而又要沉入那无尽的黑夜中了吗?黑夜的伴侣是绝望。她绝望过吗?绝望过的。自从那位年轻的潜校学员离开他去了L城之后,她一度认为自己毫无希望了。然而构成她生命故事的真正戏剧因素却在于她并没有完全绝望,即使在黑暗中,她也总能感觉到一点似有若无的希望在远方的海上闪光。

是她的心不相信她与他的事情就真正结束了。黑暗不算什么。挫折不算什么。等待和杳无音信都不算什么。

难道她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遭遇的黑暗还少吗?

不。她爱他。这爱不是最初一次就生出的。最初一次在断崖顶上遇见他,他的表现就像一个哗众取宠的轻薄少年。

是后来她看清楚了:他或者可以成为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人。

从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她就在寻找了。寻找是因为她的生命极为脆弱。因为她尚未启蒙就知道自己患有不治之症。同时还知道了自己对延续Y城海滨这个持续百年的海军世家负有责任。。

她没有见过自己的曾外祖父母。甚至也没有见过外公和外婆。但她不觉得他们和自己是陌生的。日久天长,比起父母,他们对她倒显得更为熟悉,也更为亲切。

从心灵上更为亲切。

父亲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父亲是一名潜艇基地的司令员。他还曾是一个很有成就的潜艇艇长。母亲是这个世家中一代代贤妻良母中的一个。母亲一生作为父亲的影子而存在,却是这个世家延续到第四代的真正纽带。母亲对自己的祖父母和父母尽到了的责任。

但她仍觉得曾外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更伟大。父母虽然重要,甚至可以说成了不起,可他们是人,而曾外祖和外祖父母却是这个家族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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