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全集》第10/180页
连铉和女儿怀箴,一个是朝廷重臣,另一个是莲花军的首脑,处在风口浪尖,越发比别人繁忙十倍。朝野上下主战的、主和的、还有两边都不靠的中间派,双双眼睛都紧盯着连家,等着他们先迈出一步,自己才好紧随其后跟上去。
这般一触即发的情势之下,也许唯有待嫁的长安不受影响,依然悠闲。事实上,昭阳长公主自从旨意传来,就索性称病不出,眼不见为净了。如今长安除了不能出门,除了身边跟着四个甩也甩不掉的尾巴之外,几乎可以说是想怎样就怎样,无人约束,随心所欲。她只说要吃热茶汤,便成功将灶间伺候的宋嬷嬷调至身边来,就在左近起了个小厨房,日夜相见都极稳妥方便。也再没人敢查问短少的纸笔都用来做了什么,她终于可以将自己所思所想、所要说的话不吝笔墨一一记下来,交给宋嬷嬷带出去。
奇怪的,那些苦,那些疑惑、郁闷和愤怒,在经历的时候似乎不堪忍受,可是只要说出来,只要写给他看,似乎就全都算不了什么了。他鲜少回信,有也不过只字片语,毕竟日理万机,自然和自己不一样。没关系,这只言片语已足够长安开心很久很久。
将近十月,局势越发诡谲,有一日连铉铁青着脸归家,将丫头小厮们远远赶开,自己和怀箴两人在书房谈到半夜,父女再次爆发剧烈争吵,连古董花瓶都摔碎了好几只。也正是在那一晚,天刚蒙蒙亮时宋嬷嬷将黄丝线扎着的纸卷塞在茶壶套子里送进来,趁值夜的柳枝垂头打瞌睡的空儿,成功把信递到她枕边。
墨迹翻飞,字里行间都是淋漓郁气:“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是《诗经》上衰败不祥之语,长安大惊,满怀惴惴。再往下看忽又一阵鼻酸,险些堕下泪来。那一字一字一列一列再规矩不过的汉隶,密密麻麻写满“当忍则忍,徐图后计”,原来她的九五至尊,也这般辛苦难捱;原来他与她,一样,都要忍耐,唯有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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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六,贪狼遇煞,门中太乙。忌破土、刀兵、涂泥,益移徙、入宅、嫁娶。
清晨,宣佑帝于含元殿前制词云:“兹册上柱国大将军、金紫光禄大夫领太子太保连铉长女连氏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正使景郡王、副使礼部薛尚书跪领圣命,随即带着金二百两、银一万两、锦缎一千疋以及六十四抬珠玉器具礼物,当先导引皇后所用的卤簿仪仗,浩浩荡荡穿过京城整饬一新的街道往连府去。
一路上红毡铺地、红灯高悬,双喜字样的彩绸点缀在一道道宫门之上,人人穿红着绿,家家张灯结彩,端的是万民同乐,举国同欢。连府内堂正中设节案,左、右分设册案和宝案,宣读女官面南而立,一对侍仪女官婷婷站在两旁。阖府人严阵以待。
小竹快步从前院跑来,口中急报:“小姐,凤辇要到了。宗主刚带着长公主和二小姐出去迎了。”长安端坐房内,早已换了全套大礼服,身着深青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此时“嗯”了一声,算作知道。
身边跟着的四个教引娘子犹在絮絮嘱咐:“待一会儿贵人到了外间,只消记得正中节案前头是拜位,等内监将节、宝、册分置在案上,您就于那里跪了听宣……再起来受册宝……记得是面北,六肃拜、三跪、三叩首,可不要弄错了……”如此这般繁文缛节不胜枚举,长安咬牙一一都应了,看上去倒也万分华丽端庄的样子;可谁知她其实身上、颈上沉重无比,几近摇摇欲坠,脑中又塞满各式各样的礼仪规矩,若不是拼命握紧袖底的丝绸小包,从中汲取力量,早就支持不住。
前头一阵乐音袅袅,夹杂着辘辘车声,众人便知是敕使到了。接下来自然好一番纷忙,所幸左右有人提点,自己只当个牵线木偶,倒也没出什么乱子。到最后挣扎着拜完跪完叩完,实在头昏眼花腿脚酸麻,险些直不起身,两旁的女侍连忙上来搀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清晰冷笑。
当忍则忍――长安无心理会,只作不曾听见。
好容易挨到登车的吉时,连驸马和昭阳长公主来到堂前,依旧例各送一句闺训。
“戒之敬之,夙夜无违。”连铉缓缓叮嘱。
长安跪领了。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昭阳长公主也不冷不热吩咐。
长安依然跪领了。
这两拜算是她还父母养育恩情,接着便是他二人持臣属之礼恭送皇后娘娘登凤辇。连铉望着他陌生的女儿终于要走向自己的命运,忽然道:“长安,今日我们连家三百子弟为你送嫁,你今生今世不要忘了,你姓连。”
长安一愣,这句却是教引娘子没有教过的,也不是典礼官吩咐的,仿佛……仿佛真的像是个父亲送女儿的样子,她反而一时之间不会回答了。
连铉眼中微露不忍,躬身后退间竟有几分仓惶。长安从没在他铁石般的脸上看到过如此软弱神色,越发迷惘。不知为什么,她猛然间几乎想要原谅他一切做过的、以及应该做却从未做过的事。可是,容不得游移,他们已没有时间――乐队齐声奏响,彩旗纷纷飘扬,皇后娘娘起驾了。
这是大齐有史以来最为宏大的送婚仪式。连铉和昭阳长公主跪在门外恭送,当先是一位王爷一位尚书,后面跟着銮驾、册亭、宝亭以及皇后乘坐的凤辇。凤辇近前命妇四人为前驱,命妇七人为后弼,乐工、内监于左右步行,迎亲的臣属及御卫们则随之骑马扈从――在这上百人的队伍之后,是赤袍金甲的“盛莲将军”连怀箴率领的整整三百“莲花军”。因是大喜事,都是精挑细选的红颜少年,各个身着锦衣,不携兵刃,只手中持一方铜鼓,一路行来,一路鼓声动地,歌声震天。
长安身在凤辇之中,眼前垂着金镶玉流苏盖巾,瞧不见外头情景,但听得起伏跌宕、浩瀚恢弘,如大片白茫茫的浪,一叠一叠涌上来,卷起千堆残雪,抛溅万斛珍珠,将整个世界尽数包裹其中。他们唱着祝贺新婚的雅乐,也唱着金戈铁马的战令。三百人同声同止,声势仿佛成千上万,秩序却始终犹如一人。
连家陪送的四个丫头随在凤辇四角,都做了她的眼睛。同样的盛况从不同的女孩儿口中说出来,便有了不同的风味和乐趣。她们告诉她朱雀街上的繁华,告诉她京城的男女老幼全都匍匐在道旁同声叩拜,还告诉她队伍最后有八名御卫抬着两只大筐,里头满满都是崭新的铸钱,只待凤辇过去了便撒,也叫百姓们沾沾天家的喜气。
这一路可看可讲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四个丫头流水般轮番上前,几乎没有停顿。送嫁的三百白莲子弟也丝毫不曾歇息,歌声一直唱响。
“……娘娘,前头就要到皇宫的正门紫极门了,百官们都穿了朝服候在阙下,等着您的凤驾呢!”连素来稳重的小叶都禁不住声音微颤,可见这是多么大的场面。
她话音还没落,忽然失声惊叫起来,全然没了往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涵养:“小姐……不、不,娘娘,紫极门开了!皇上……皇上他出来了!”
宣佑二年十月十六日,巳时。龙首原上,太极宫紫极门轰然洞开,一骑乌云踏雪狮子骢载着个全身披甲,头戴赤金冕旒的男子疾驰而出。礼官们目瞪口呆,依旧例陛下该在内一层宫门承天门下迎接皇后才对,况且,如此大事他为何不穿礼服,而着戎装?
顷刻之间,蹄声杂沓,已至近前,一队正使副使、王公大臣,各个面面相觑,唯知跪地叩首,却拿不出半点主意。还是后头的连怀箴驭着她的胭脂马赶了上来,宣佑帝一见她,便大笑道:“连爱卿,朕老远就听见你们唱歌了,果然热血沸腾,再也坐不住!”
怀箴遍体战袍,神情冷若冰霜。此刻终于道:“陛下谬赞。武人的小玩意儿,登不得大雅之堂。”
宣佑帝的目光向她领着的队伍一扫,怀箴轻摆手,三百个肃立的精壮身子一同跪拜下去,三百张嘴齐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佑帝又一笑:“果然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爱卿虽是女流,却大有周亚夫之风。”
连怀箴依然不为所动,恭敬答:“陛下谬赞,不过是些家奴而已。”
“家奴?”宣佑帝的目光再一扫,“爱卿不必过谦,连三岁小儿都知道,‘莲花军’是我大齐第一强兵,连铉将军是我大齐第一名将。虎父无犬子,朕今信然!”
连怀箴冷硬的面色稍见霁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