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全集》第14/180页
凤临殿因是喜房,除了一张龙凤合欢榻之外并无其他家什,四下暗影丛生,越发显得空荡阴冷。几个人刚转过屏风,便嗅到一阵奇特香气;不是桂花,也不是茉莉,只仿佛浓重的露水,抑或者雨后松林的沁人心脾。宫女们虽觉得诧异,却也无暇理会,手忙脚乱取来灯烛,小心翼翼掀开低垂的销金帐。大团浓香骤然扑鼻而来——小叶脑中灵光一现,她想起来了,这是黎明前池塘里莲花开放时的味道。
光线昏黄错杂,交叠的龙凤锦被之中,连长安乱发披散,额间涔涔都是汗水,显然是魇住无疑。小叶回头吩咐:“快去取巾帻来,还有安神汤。”两个宫女答应着忙忙去了;她则俯下身,用尽量平缓的语气呼唤:“娘娘,快醒醒。您做恶梦了。”
连长安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越发双眉紧锁、神情焦急,显然极是痛苦。小叶不敢耽搁,咬牙伸出手轻推她的胳膊,口中唤个不停。
——忽然,只觉眼前一花,小叶的身体猛地僵住。因皇后娘娘只穿着中衣,又不住挣扎,领口早开了半扇。方才在身后纱灯的辉映下,她似乎看见长安的皮肤上隐约绘着什么彩色花纹。许是……胎记?不对,大小姐明明连个“白莲印”都没有的啊……
正发愣,正打算细细瞧个清楚,冷不防一旁掌灯的宫女叫道:“好了,娘娘醒了!”
连长安果然在灯影中缓缓睁开眼,却双目茫然,过了许久才渐渐恢复半分神采。她将目光一点一点移到小叶脸上,徐徐叹出一口气,哑声问:“怎么了?”
小叶还未从方才一瞥之下的惊疑中恢复,正要答,掌灯宫女已抢先道:“娘娘恕罪,见娘娘您睡得不安稳,奴婢们便大胆叫醒您了……”
长安怔怔听她说,脑中混乱一团。就像之前做过的那些梦一样,总是迅速将她淹没又迅速退去,醒来后只隐约记得那份痛苦,那份伤心欲绝的情愫——总是这样,她只要一睁眼便立刻忘记梦中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像是洗褪了色的布,只留下隐约影子,让人徒然搜肠刮肚。
半响,她轻声问道:“什么时辰了?陛下呢?”
那掌灯宫女敛容答:“还不足四更呢,娘娘您再睡会儿吧,按规矩新嫁娘头一夜一定要天明后再下地的。咱们万岁最是勤政,今日事多,更早了些,三更天就起来了,这会儿该在御书房呢。万岁去时特意嘱咐了,请娘娘好睡来着。”
话音如水,潺潺流过,长安心中忽然一阵温暖,温暖的几乎令她落下泪来。她不愿在外人面前失态,急忙侧过脸去,挥手道:“都出去吧。”顺势扯过被衾,遮住肩膀。
宫女们连忙答应,轻手轻脚放下床帐,无声无息退下。
小叶随在她们中间,下意识使动四肢向外走,脑中却空白一片。她不知道她们是否看见了,应当是没有吧——毕竟在娘娘面前,做奴婢的不经允许只能低垂眼帘,决不可随意抬头的……可是她分明看见了,看见连长安伸出的那只手。虽然纱灯的光转瞬便移了出去,可她已瞧得清楚分明:那不是阴影,更不是错觉,那的的确确是莲花的影子,在细嫩的肌肤下面隐隐浮现。
那不是“白莲印”,她在“莲花军”中整整十二年,从没见过那样的莲印!不是一朵而是许多许多朵,仿佛白瓷瓶上精心绘制的缠枝莲纹,团团占据半只玉手……也许,只是也许,此时此刻,甚至,之前的许多许多年,许多许多个梦魂袅袅、暗影重重的夜晚,在昏暗帐底独卧的连长安、哭泣的连长安、悔恨的连长安、辗转反侧的连长安,身上一直有无数莲花瞬间开放又瞬间凋零……凭空而来,倏忽而去,无生无息,无踪无迹……从来没有人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白莲花,红莲花,今夜花开到谁家?
作者有话要说:船啊~~好大一只船~~~
可怜我写了三天的h戏,删来删去,最后只剩下四个字:春宵苦短……
【一十】银针
一挂吉祥卍字金步摇失手落了地,连家四个陪侍丫头中最沉默寡言的冬梅连忙跪下去拣,幸好只摔歪了半翅,万幸。
神游许久的小叶这才猛地惊醒,慌忙跪倒求恕。长安却温言安慰:“累了快去歇着,熬了一天一宿了吧?脸都煞白煞白的。”
小叶跪在那里,连说不用,身子瑟瑟抖,拼命摇头。
长安暗自皱眉,这些丫头可都是打小就从“莲花军”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见识手段个个不凡,小叶尤其稳重可靠,一直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不过这疑问只在心头一转,倏忽便消散。她实在是忙,所谓“大婚”,可不光是嫁进来便成了,谒庙、祭神、受贺、宴请……只礼部呈上来的章程,就足够让人眼花缭乱。更何况,她已彻底沉浸在莫大的喜悦里,就像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怀中揣块糖饼,满腹心思都给占了去,再也顾不得路上的荆棘。
宫内的太监总管佝偻着背自殿外进来,他是依规矩亲来拜见伺候的,禀道:“娘娘,快申时了,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席,请您预备起驾吧。”
连长安微微颔首,顿一顿又问道:“陛下呢?”
那内监恭敬答:“陛下该还在太极宫,那边离沉香殿倒近些。”
长安沉吟道:“那正好,我也先去太极宫,等汇合了陛下再一道过去好了。”
内监张口结舌,瞪大眼睛抬起脸,忽然触及长安的目光,才想起自己大不敬,连忙又深深伏低身子,口中支吾:“这……娘娘,依旧例……旧例……”
长安“哦”一声,不再多说。这皇宫的规矩实在多如牛毛,她只当自己是新嫁娘,又是特意招待父亲妹妹的家宴,那么和夫婿一同出现不是更合适吗?原来还有“旧例”在前头,原来又是自己轻率。
正索作罢,身后立着的小竹忽然笑道:“旧例?什么样的旧例?今儿个晚上的宴难道不是万岁特例的恩典?咱们大齐还有第二家?难道是我记错了不成?”
总管大人是个近六十的老货,哪里及得上她伶牙俐齿,颠三倒四嗫嚅了半响,始终答不出个所以然。
小竹顺势冷笑:“乾坤阴阳,自来君父主外廷,国母掌宫闱。娘娘是海内小君,位同至尊,连这点主意都拿不得吗?”
那内监见她越说越是严重,终于明白是新皇后的身边人要拿自己开刀立威,直吓得忙忙改口,再不敢捋虎须。
小竹牛刀初试,不免得意,待那人魂飞魄散退下,早撑不住咯咯笑开,对连长安道:“娘娘,您可不能忒好性子,这些奴才都是吃软怕硬的,您越让,他们越发蹬鼻子上脸了。该怎样,就怎样,像副统领那样说一不二,才能降得住他们!”
——虽然早换了主人,但小竹对她的“副统领”连怀箴,依然佩服到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