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全集》第13/180页
长安望着眼前这一幕,瘫坐在凤床上,彻底呆若木鸡。
混乱之中,宣佑帝慕容澈忽然回过头来,向她凄然一笑。他依旧是半年前相见时玉树临风英姿轩朗的样貌。但……从之前到之后,连长安从未见过如此肝肠寸断的笑容。
“怎么样,你嫁进了这样的皇宫,嫁给了这样的朕,还觉得欢喜吗?”
【?九】旖旎
满屋的人,终于散尽了。只剩下一帝一后,一立一坐,默然相对。两支龙凤高烛都有儿臂粗细,烧出满室暖红的光辉。
宣佑帝又是惨笑一声,长安只觉心如刀割。
夜色沁凉如水,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宣佑帝终于迈开步子,缓缓走到喜床前。一只冰冷的手抚上长安流泪的脸,轻声安慰:“别哭了,都是朕的错……朕回太极宫睡吧,你静一静。明日一早还要去奉先殿拜祖宗牌位呢。”
他再次叹息,刚想抽步离去。衣摆却给人死死攥住。长安低垂着头,执拗地扯着他的衣裳不放。
慕容澈怔住。
只见面前泪眼朦胧、衣衫凌乱的小小女子低声道:“我不是……不是为着嫁进皇宫,才嫁给你的――绝对不是的!只是……只是……从没人在乎过我,从没人肯听我说话,你写信给我的时候,我真不知有多快活。我绝不是因为你是皇帝,我只是……只是因为你……”
起初长安还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可越到后来,越不知所云,越觉得心里像给人挖了个洞,空荡荡灌着冷风。她奋力挣扎,挣扎他的不信任,更挣扎自己无法把握的命运。忽然,一枚绸布小包自袖中“啪嗒”掉落,宣佑帝的目光落在那包裹上,脸色乍变。
他缓缓将衣摆从她颤抖的手中抽出来,缓缓,却不容反抗,不容置疑。他俯下身捡起那包裹,满脸戒备小心打开,肃冷如铁的面容瞬间软化,猛然回头望向她,眼底有惊,有叹,还有隐隐的震动。
长安想要说什么,浑身的力气却已然空空如也。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投,只用眼神交流。俄而,宣佑帝伸手扯过明黄朱红交织的龙凤合欢被,呼啦啦抖开,披在她肩头,将她紧紧包裹起来。
“朕娶你,不是因为你姓连,”他说,气息吹在她颈项之间,仿佛一声幽然长叹,“我想要的是你――记得吗?朕若得卿,生不二色。”
***
简直,是个奇迹。
明明身在帐底,明明四周幽暗阴晦,可目光却能穿透两仪宫高而寂寞的梁宇,直看到头顶无垠的苍穹去。她伏在他怀中,肌肤贴着肌肤,心跳和着心跳,感觉僵硬的躯壳渐渐温软,整个人仿佛漂浮在半空之中……他带着她在云端里飞行,漫天的星星如雨点般掉落在他们脚边,那些悲苦那些愤怒忽然间不复存在,统统四散化作缤纷霓虹。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我娘,”长安忽然道。话一出口瞬间恍惚,仿佛说话的不是自己,而是身体里另外一个陌生人。
但是脑中昏沉沉的,言语彻底不受控制。那些话语从喉管中流淌而出,就像是早已想好,早已反复斟酌过许多次,此刻,终于有勇气将它说出来,终于有人肯听她倾诉了。
“我对不起我娘,直到她死我都不敢去见她……所以,我是那样执着地做着梦,有朝一日那男人会把我娘的牌位请到宗祠中供奉起来。我觉得,那样就能补偿了。但……但……这不过是我的胆怯,我从没想过,娘她期待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手轻抚着她光洁的肩膀,任她絮絮说着,任她借用自己的耳朵。他以他偌大的沉默包裹她,给她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祥――从小到大,长安真的不记得曾有过这么甜美,什么都不用担心的曼妙光阴。
她忽然仰起头,静静望着他:“原来我竟是她和别人生的孩子,我真傻。我一直都不懂,却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
慕容澈温柔地笑着,用目光细细描摹她的脸美好的轮廓:“你……真的不是连铉的女儿?”
长安微微挪动身体,在他怀中蜷成一团,苦笑:“怀箴给我吃了紫瑞香,据说那是莲花血的克星,可我却毫无反应,难道还会有别的解释?我娘又死了,也许这一生我也无法知道谁才是我真正的父亲……”
――明明不觉得伤心的,为什么眼泪就是止不住?连家究竟有什么好?那个只有利益、毫无温情的地方,自己还在怀念什么呢?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黯然,他忽然双臂用力,将她牢牢搂在怀里。像拍着幼儿一样轻轻拍打她的背,无言的包容,无言的安慰。长安只觉自己快要被这幸福感溺毙了,她越发任性地贴紧他,拼命将烧红的脸埋入他肩头。
――别想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春宵苦短。
***
不知从何处吹来风,成双成对理应彻夜燃烧的龙凤喜烛熄灭了一根。阴影瞬间扑上来,吞噬掉烛光消失后留下的大片空隙。天将破晓,却正好暗到了十分,也冷到了极处,整个凤临殿一片恬静幽暗,仿佛鸿蒙之初荒芜的世界。在那密密绣着洒金牡丹的红绡帐底,连长安正香梦沉酣。
依然还是那个梦,又来了。暗紫的天空,褐红的大地,直劈而下的、大把大把锋利阳光。她穿一件单薄罗袍,漫无目的向前走,目光所及之处,无数雪白莲花像藤蔓植物一般疯狂盘绕、疯狂生长,疯狂开出妖冶的花儿。她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处,也不知道要寻找什么,也许是个人,也许是件物品,只要找到了,就再也不会恐惧再也不会孤独,再也不会夜半醒来,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哭。
身后有人在呼唤,长安茫然回头。但见一片雪白之中,慕容澈悠然伫立,正对她温柔微笑。她猛地快活起来,原来自己一直在找的东西,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她迈开步子奔向他,可两旁错杂的花梗却骤然窜起,牢牢缠住她的脚,阻拦在她与他之间。越是努力挣脱,那些强韧的茎叶反而越缠越紧,仿佛致命毒蛇,顺着她的身体不住向上爬。
莲花的香味几欲窒息,长安拼命挣扎,五脏六腑火一样烧。就在她觉得快要死掉的时候,毫无征兆的,一地白莲同时凋萎,漫天枝叶寸断成灰,伤口中汩汩涌出殷红血液!只瞬间,她已满身满手都是血,就像是那一晚,她亲手杀了人的那一晚……无可逃避,触目惊心的红。
一片血泊之中,近在咫尺的慕容澈像是尊泥塑土偶,温柔的笑容块块剥落,面具下是陌生而不怀好意的眼睛,如吃人的凶兽,发出恶狠狠碧晶晶的光芒。她再也无法忍耐,尖声叫起来,尖叫着“不要”――不要离开,不要失去,不要抛下她一个人在这可怕的只有绝望的梦里!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听到连长安的惊叫声,小叶慌忙与其他值夜的宫女一起从外间冲进来。万岁不久前匆忙离去,走时还吩咐她们好生看顾皇后,怎知道睡得好好的,会突然哭喊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