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全集》第27/180页
慕容澈并没有真正忘记手臂上那些紫色瘢痕,没有忘记因为她、亦师亦友不可替代的人死了……身体里始终有个声音不住在说:“她是连家的女人,你永远要记得。”
――可不知为什么,望着她纤秀的身子,听着她朗朗的声音,宣佑帝竟觉得,自己口中说出的那句“信任”,原来并不完全是假的。
“……让这一切都过去吧,”一瞬间,他竟真的这样想,“她……会是个好皇后。”
他忽然忆起了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候连铉还活着,总是圆睁着眼,将吐沫星子喷到他脸上――他却不能发作,他要忍,只能忍,惟忍而已!
于是他等待她的信,虽然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计策的一部分,不过是耐着性子扮演的滑稽戏,却真的渐渐习惯了这种期待。看那极小极小的字局促不安地挤在半张可怜巴巴的纸上,内容大抵都很无聊,可他就是喜欢。
偶尔他几乎无法忍耐下去,便发泄般写信给她,满纸疯言疯语,满纸诞妄糊涂――可那些疯话那些诞语却令他快活,分明令他快活;叫他想起,这世上竟还有“快活”这回事。
他望定她的背影,记忆忽然像无尽的浪,一叠一叠涌上心头。有一次他和连铉在朝堂上几乎撕破脸皮拔刀相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便鬼使神差写了《黍离》之悲给她,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懂得。
“那糜子排列成行,那高粱青苗央央。我缓步行走,内心迷惘。了解我的知我满怀忧伤,不了解我的当我有所奢望。悠悠苍天啊,知心人在何方?”
(特别插花:《黍离》有若干种解法,这是某烟私版译文,无推广价值,考试当正确答案来填,说不定会没分的,小心哦!)
――有一种奇特的情愫自胸中升腾而起,那么陌生,那么柔软,那么痛。
他不懂。
***
“……我在连家――我的前半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何隐一遍一遍问自己,只有疑问,无力回答。这问题并非此刻才诞生,它早就存在,早就是他身体上一道凄厉的刀口――可是他从来不敢正视,任它在黑暗中溃烂;直至此刻被人狠狠戳破,恶疮迸裂,污血流淌,痛彻心扉。
何隐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连铉,亦不喜欢连怀箴,可是对于连家的差遣吩咐,对于白莲军的一应事务,他从来比任何人都要用心――就在刚才,他于战阵中冲突来往,他带着玉石俱焚的心思冒死攀上城墙,他一直觉得那是必须做的事,觉得那是命运……
――但是……他却告诉他“那是假的”;她却问他……为什么?
他茫然抬起眼望她,那女子正匍匐于地,隔着一层苍白火焰,向里面焦炭般的死人深深叩首,连叩九次,方才起身。
命运的主宰已然死去,化为灰烬;他不是没有负疚没有哀痛的。
“也许方才我不犹豫,他们便不会死;或者至少……我会陪他们死……”
――但是……死、抑或活,为什么?
城下依然哭声震天,何隐忽然羡慕了,就像他经常羡慕他的小兄弟叶洲那样,羡慕那些单纯的直白的没有心机的哭声。他不喜欢连铉亦不喜欢连怀箴,但他却是真真正正喜欢“白莲军”的三千子弟,那都是他手足亲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无论是“真”还是“假”,全都无所谓了。最后的嫡系“白莲血”终于要融入皇室血统之中,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了连家,什么都完了……
――可是锋利高亢的声音却骤然刺透耳膜,他眼睁睁见那女子走向城楼边,手扶雉堞,厉声撕吼:“你们哭什么!你们都以为蒙住眼睛就无法看,堵住耳朵就不会听……你们都以为强迫着按低我的头,我就会心甘情愿屈从于命运――是不是?”
何隐彻底愣住,城头上所有的人统统愣住。连长安的喊声仿佛一点火星,刹那间引爆了城下愁云惨雾的人群。有人惊叫有人狂喜有人狠命去掐自己的手臂,上千张口同时开启,上千双眼瞪如铜铃――他们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他们分明看见高处一位气势凌云的女将军,头顶湛蓝的苍穹是她的背景,绝丽、顽强,简直不似尘世风骨――她在大声疾呼:“那你们为什么只会流泪?你们还是不是白莲之子?连家还没有死绝呢!连家是不会就这么完了的!”
***
听到连长安的喊声,慕容澈只觉脑中“轰”的一声,耳内嗡嗡鸣响,胸口撕裂般剧痛,竟然痛不可当。他抵死抗拒那份痛苦,伸手抓过金恨弓,搭上最后一根金翎箭,剑尖死死锁定她的心脏!
――可是……手却在抖,他竟像他父皇,像那个被酒色淘空了身子再也拿不起剑的废物,他竟没办法捏稳这张弓!
她骗了他!她的温言软语犹在耳边:“只求陛下看在臣妾一片真心份上……”他刚刚决定了要让一切都过去,忘记她姓连;只记得她是那个写了许多信给他、曾伏在他怀里哭泣的女人。
他听见她呼唤他的名字――第一次,却不是在鸳鸯交颈的红绡帐里,而是在这宫墙上,在这你死我活的修罗场――满含憎恨、满含愤怒、满含乖戾煞气,妙曼朱唇吐出世上最恶毒的诅咒:“慕容澈!我愿你家亡国破,众叛亲离!愿你不人不鬼,不生不死!愿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乐,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为灰烬!我愿……像我爱你一样令你真心去爱的人,一辈子痛你恨你!愿你如我这般悔恨终生!”
――他的手不住抖,有什么东西遮住双眸,眼前竟然一片水雾,往事都在凄迷雾中。
***
城上城下瞬时大乱,总算有侍卫及时反应,挥舞兵刃朝连长安冲过去。可是才奔出两步远,身边便传来同伴的惨号,回头但见断肢飞起,血花四溅――原来何隐已急纵而上,两拳击倒一名内监,夺了他的刀,转手砍翻数人,挺刀护在连长安身前。
今日一番厮杀,众人早知他有雷霆手段,各个不寒而栗,只将二人团团围定,并不敢过分进逼。何隐也未将这些庸手放在心上,他的心思全被十丈外那只金箭左右。箭已在弦,直指自己,阳光落上去,闪闪烁烁的金芒,闪闪烁烁的“死”字。
“死就……死吧。”他竟释然了,手中刀狠狠劈落,斩去敌人的头颅,亦斩断自己的游移和困惑。他依旧说不清“为什么”,只知道此时此刻就是死了,也不枉了。
可是那箭却迟迟没有射出来,而连长安的喊声响彻云霄:“绝不能这样白白死掉!要活着!大家都要活下去!活着复仇,活到仇人末日的那一天!”
身后一阵风呼啦啦响,何隐连忙回头,但见一片虹色衣角在视野中一闪,一闪就消失了――大朵绝艳花影忽然自宫城高耸的雉堞间飘下,那样轻盈,仿佛肋生双翼,仿佛不是下坠而是上升,直欲飞入浩渺高远的苍空里去。
所有白莲子弟士气大振,犹如天魔附体――他们不再徒劳攻城,甚至不再与禁军纠缠;他们蜂拥向护城河边,他们跳上民居的屋顶,他们左冲右突在包围圈上撕出一个个口子……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嗓音各种各样的感情同声高喊:“是盛莲将军!白莲不死,盛莲将军还活着!大家都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