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全集》第38/180页
残忍而突兀,那句话传入了耳膜,细不可闻,却又比晴天霹雳还要震撼三分。
――她一字一顿、咬钉嚼铁、分分明明在讲:“我不是连怀箴。”
叶洲本不是戏谑的人,甚至有些古板认真得过了头。可听到这六个字之后,他刹那间的反应竟然是莫名笑出声来。怎么可能?绝世容貌,无双风华,即便是玉京的刀山火海,也不能损她分毫,她怎么可能不是连怀箴?
她的脸能证明,她身上层出不穷宛若神迹的白莲印更加能够证明;她若不是“盛莲将军”,谁才是?谁还配?
“怀箴……”他实在按捺不住,含在舌尖委实太久太久的名字脱口而出,“我是叶洲啊,璇玑营的校尉叶洲,你还记得吧?我在这里。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心,什么都不必怕,我会用这条命来守着你的……你身子太差,现下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他不住念着,妄图用他拙劣的口舌说服她的倔强和执拗――无论什么原因,她是她自己,她是他为之生、为之死的唯一一个意义,她不能连这个都否认。
可是“怀箴”的目光却死死盯着他的脸,竭尽全力摇着头否定他的渴望。在她的坚持面前他竟不由退缩,一时间双唇翕动,只觉尴尬万分。
她很慢、很慢地将自己的右臂微微抬起……齿缝间缓缓吐出两个字:“莲……印。”
连怀箴右腕内侧有一朵纹身般的白莲胎记,多少次剑影刀光,血色战袍随风招展,那朵莲花便在皓腕翻飞间忽隐忽现;烧进他眼中,烙在他心上,挑动他野草般疯长的杂念――他当然当然不会忘。
只是……只是将她从河水里救上来的时候;抱着她在无边黑暗中疾奔的时候;为了她情愿用自己的命作赌注的时候;他当真从未想到它。她就是她,他看见的第一眼便笃定,这是宿命或者必然,是他信仰的命运本身――这根本是不需要验证的啊!
身体里的毒一定是发作了,叶洲竟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胳膊。他又想笑了,可那笑刚刚爬上嘴角,便硬生生僵住,竟然比哭泣还要苦涩。
“你……别闹,”他说,声音艰涩,嗓子里都是沙子,“你……是生我的气了,怪我没有早些赶来,害得你吃了这么多苦……是不是?”
皮裘里包裹着的惨白小脸严肃而沉静,不怒自威,甚至隐隐泛出某种高洁气息。就像是把好刀,火烧水淬千锤百炼,在出鞘的那一刻映在人眼里的凛然雪光似的。
……叶洲在这目光威慑之下,再也吐不出半个字;他狠咬牙,持起她病骨支离的手腕,小心翼翼翻转过来。她的肌肤几乎白得透明,隐隐可见之下青色的血脉;一丛丛燃烧的火苗的影子便在那瓷白与暗青交织的底色上舞蹈――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她长长、长长舒了一口气,尽管微弱至极,那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稳定清晰:“我不是连怀箴,我是……连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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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连长安――这是她在漫长的梦境中最想说、最想说的一句话。
因为她是连长安:幼稚、愚蠢、自以为是、活在幻想里的连长安;被人欺骗、被人背弃、祸及家族、失去一切的连长安;死不悔改、永不放弃的连长安……无论之前的半生多么失败,她只是她自己,她只愿活成她自己。
――背负自己的罪过走自己的道路,你们的荣光,我从来不稀罕!
对一个曾经病入膏肓、重伤垂死的人儿来讲,她恢复的相当迅速。不过数日,全身上下四肢百骸尽已恢复了知觉,只是依旧太过虚弱,依旧无法行动自如罢了。
叶洲自她开口说出那句话起,便彻底沉默下去;仿佛他的沉默是张黑色铠甲,能够对抗真实的剑刃。他依然还是那么殷勤温柔,仔仔细细照料她的一切,但他的脸始终是冷的,是死灰一般的颜色,始终缄口不言。
这是塞上,是深秋衰老而低沉的尽头,天高云淡,金风肃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儿踟蹰在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之间,一路向北而行。多年以后,连长安依然会想起那场沉默的旅途,想起头顶晴空的碧色,想起远处山巅的一抹枯黄,想起乌云的影子从广袤的大地上整片拖过,甚至会想起某一日,冰冷的山涧的水溅湿了她裙角的衣裳……一切都始终清晰,甚至越来越清晰,唯有叶洲的脸在脑海中逐渐虚化,最终融入苍茫底色,再也无法分辨出来。
她情愿记得那一切,就像她情愿忘了他。
每隔三五日,也许是山穴中,也许是树杈上,叶洲总会将她谨慎安置在某个相对安全的处所,然后转身独自离开,一去就是两三个时辰。回来时必定会带着不少东西,吃食、药品、衣物、到后来甚至还赶回了一辆马车。他不说话,不肯告诉她这些东西是怎么得来的,他们要往何处去,今后又有什么打算;他不说,她也不问。
――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在我们很痛很痛的时候,谁对我们好,谁就是敌人;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敌人。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风也一日比一日更为锋利。每一个清晨,当连长安睁开眼睛之前,她总能嗅到热乎乎的食物的香气。在这连五脏六腑都能彻底温暖彻底抚慰的氤氲之中,她总是想:“无论如何是他在照顾自己,无论如何她欠了他一条命;她没资格坦然承受他的关照,她不应该这样冷淡对他,她至少该说一个谢字……”
可是,每当她睁开眼,望着他突兀避开的目光;在他别过脸去的瞬间,眼底分明是生生撕裂的挚爱与痛恨、繁盛与荒芜、温柔与冰凉;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他其实是恨着我的,”每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连长安总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无法克制那股冷彻心扉的寒意,“他只不过是在我的脸上寻找别人的影子;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于是她也冷下去,在皮肤上冻出一层、硬硬的壳。
――我已失去一切,仅有的只剩自己;不要将我唯一的“自己”也夺了去!
――我是……连长安。
***
宣佑二年十一月十八日,深夜。这时刻她本该香梦沉酣,却莫名醒了。宿营的火堆业已熄灭,天色阴沉,无星无月,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她朦朦胧胧中觉得有人在身旁,很轻、很轻地握着她的手。
分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却清楚知道,他正近在咫尺,埋头恸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