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全集》第37/180页
叶洲寻了个避风处放下“连怀箴”,细细掖好裹在她身上的几件衣衫和一条薄被;又想一想,隔着褡裢拗下指尖大小的一块山参,掏出来小心翼翼塞入她口中。据说重伤重病这东西都可以吊命,无论有用没用,总算是个安慰。他其实很想带她走得远一些,更远一些,可是她中了毒,他也中了毒,毒性如此古怪,无声无息侵入身体,发作时却又猛烈无比,即使奋力抵御,离开药铺不过一顿饭工夫,黑气已然突破他双腕上系着的布条,向肘间升上去。实在已不能再等了。
他从腰间拔出兵刃,反握刀柄,在双手掌心各划出一道寸许长的伤口。紫黑色的血迅速涌了出来,并不腥臭,反有股奇异的花香。叶洲盘膝坐倒,凝神静气运功许久,才迫出小半滩紫血,令指尖微微有些知觉罢了。
――那么她呢?她此刻几近油尽灯枯,周身经脉甚至连常人都不如,她再也无力抗拒任何危险……
@奇@然而夜长,然而梦多。
@书@于是叶洲不再犹豫,先以重手法点了“连怀箴”胸前各处大穴,替她护住心脉;继而割破她的手,抵在自己手心的伤口上。这是每一个内功初窥门径的人都懂得的方法,却几乎没有人敢于尝试。倒转血脉运行,将他人体内的毒素引到自己身上,虽可令对方一劳永逸,施术者却难免毒根深重,几与自杀无异。
分明这样危险,他却镇定自若,每一个动作都细致而稳健――有什么呢?从玉京天牢中她来看他的那一夜起,他的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宣佑二年十月二十六日,夜色凄迷。此时此刻若有人从周仪镇南三里外的荒山脚下经过,一定会被眼前的情景惊呆的;一定会以为自己遇见了传说中化作人形、惑乱众生的妖灵。
错杂丛生的乱草间,一个男人与一名女子盘膝相对,四掌相合……他闷哼一声,她的身体则猛然一震,皮肤瞬间发亮,奇经八脉间隐隐显出一道明艳紫线。随着两人相峙,根根紫线渐渐向掌心的方向汇聚……
风吹开她交叠的衣衫,一朵碗口大的白莲自她胸前浮现,花朵的颜色逐渐转为妖异青紫,又由紫变红,最终,仿佛将全身所有的血液尽数集中于胸口似的,花瓣如火,纤蕊如金,摇曳招展,璀亮不可逼视。
与此同时,叶洲的脸色愈发惨白,神情也越来越痛苦,两人紧贴的手掌之间,毒血淋漓而下……忽然,他浑身剧颤,急促地喘息两声,猛地推开她。几乎是瞬息功夫,一股黑气已自他肘侧直冲颈窝!
叶洲张开口,满喉乌突突的紫血倒喷出去,整个人向后仰倒,立时失了知觉。空气中骤然奇香如缕,丝丝缠绕,织成一层密密的茧,将昏厥的两个人团团裹在当中。
***
天色大亮的时候,连长安睁开了眼睛;她是被落在脸上的暖洋洋的阳光吵醒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醒了;只觉得,这不过是又一个漫长的梦。
也不知是光线还是虚弱的缘故,眼前始终浮着一片金黄色的、密密麻麻的罗网,周遭的一切都在这罗网中载沉载浮,统统模糊不清……许久,许久,金丝一根接着一根湮灭,露出下面湛蓝的底色:原来头顶的天空一碧如洗,洁白的云朵飞一般奔跑,整个世界原来……如斯美丽。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杜甫:《可叹》)
整具躯壳沉重麻木,仿佛不属于自己;脑海中却轻灵空明,从未有过的清晰。不知何时曾经读过的诗句恍然飘过,她忽觉双目刺痛,险些落下泪来。
“……啊!你醒了?”
身畔传来细弱嘶哑的轻呼,一双粗糙黝黑、沾着斑斑血迹的手伸了过来,又在将将触及她衣衫的刹那仿佛被烫到一般猛缩回去。那声音里点点滴滴都是哽咽,都是喜悦:“我知道……我就知道……命运不会这样对你……”
――命运?
方才的平和寡淡猛地不翼而飞,连长安只觉胸口一阵烧灼。她由衷恨着这个说法,由衷痛恨“命运”这个词。凭什么父亲要喜新厌旧?凭什么母亲会抑郁而终?凭什么怀箴天赋异禀受尽追捧,自己却庸庸碌碌遭人遗忘?凭什么她倾心爱恋拼死挣扎,到头来却害人害己家破情殇?难不成只为着一个可笑的“命运”?
她无力驱动哪怕半根手指,唯一表达抗拒的方法只是虚弱地阖上眼帘。眼前似乎有一张张脸孔浮现又消失,她的一生都在其中,她的一生都已经过去了。只剩下一份毒药般的“悔恨”,一份熊熊燃烧的“不甘”;即使早该死去千次万次,只要有这两样东西在,便足够支持着她从地狱的底层一寸寸爬上来。
――是不是就因为自己始终不肯在“命运”面前俯首屈从,所以才饱受捉弄饱受折腾?才不得不走上这条没有退路、亦没有希望的世上最可悲的道路?
“……副统领……不、不,宗主!白莲果然不死……我真是……属下真是……”
那声音犹在絮絮说着,颠三倒四,满是难以抑制的欣慰和狂喜。这样掏心挖肺的真情实意,就是个铁石人,也要给融化了。
――可是这巨大的喜悦不过是个误会,并不是因为她的;就像这一路而来醉人的温柔都不是给她的……这温柔实在比刻骨的孤独还让人难以承受……
――白莲?是啊,白莲……
仿佛梦中一般,如今活过来的,不过是个索命的厉鬼;不过是一支开放在累累枯骨上的白莲花。
【二一】求不得
我不是连怀箴――第三天夜里,她这样对他说。
那时候叶洲正坐在火堆旁,就着炭火明明灭灭的光,凝望掌心两团紫黑色云雾状的瘢记。他的运气不好也不坏,从“怀箴”那里引出的毒素并没有一下子要了他的命,却也无法完全驱出身体;任凭他使尽手段,总有些毒质盘踞在掌心,始终祛之不去――这感觉就像是在怀里揣着一条冻僵的蛇;从今往后你度过的每一点每一滴光阴都将是种奢侈,都有上天的手指冷冷拨弄,清算你总有一天必须偿还的债。
“总有一天……”他低声沉吟,继而猛地将手掌合拢,紧紧攥成拳头。
伴着一阵木柴炸裂的“噼啪”声响,无数散碎的红金色火星纷纷扬扬飞入夜空。叶洲从自己无聊的臆想中收回思绪,站起身来照料火堆;转眼看见裹着皮裘躺在上风处的“连怀箴”,挣扎着似乎想要坐起身来。
“……怀……宗主,您怎么了?”他急忙奔过去搀住她,闻言软语,小意体贴,“可要……可要喝点水?”
最后一朵白莲在他怀中虚弱地摇着头,好几次张开口,却只是一阵接一阵低沉嘶哑的咳嗽。她的半张脸贴在他肩上,不住喘息,额间都是汗水――在她昏迷时这样的接触不知道已有多少次,再寻常不过;可此刻,不知为什么,叶洲就是难以抑制自己怀里那颗越跳越快的心。
她终究还是就着他手里的皮囊喝了两小口泉水,又一次试图发出声音。他将耳朵凑得越来越近,几乎贴在她唇边,只觉得自己半边脸都要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