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全集》第67/180页
来人三十上下年纪,从相貌到性格都像是块会走路的石头——有一点点像叶洲。他见了连长安,默立片刻,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柄名贵的短刀,递在她面前:“请屏退左右……小姐。”那人说。
那刀是扎格尔的,在她与叶洲对峙之时,被他打落于地。
她伸手接过兵刃,拔刀出鞘,霜锋上果然还有干涸的紫血。连长安抬起头来想说句什么,却见陈静咳嗽着、正推门而出;随即门扉闭合,咳嗽声遥遥远去。
——他不光“聪明”,而且“危险”……连长安但觉眼角一阵急跳。无论是在人市上买了她回来,还是此时此刻,他的行为全都不合情理;他难道没有一点一滴常人的“好奇心”么?而且……即使再贪生怕死,他也是个“廷尉”啊……
——就像是盛开在人身上的活生生的莲花,所有“不合情理”的东西都是“危险”的。只可惜,她实在没那么多时间与精力去刨根问底。她只能相信扎格尔是对的,相信陈静的确如看上去那么软弱可欺。
——就如同慕容澈教会了她“怀疑”;连长安总觉得,扎格尔是来教她“相信”的。
“……杨什长,”连长安收回目光,对面前的男人道,“咱们明人前头不说暗话,你所为何来?”
杨赫猛地跪倒于地,口称:“宗主!”
——宗主?连长安不由笑了,她摆摆手让他起身;然后一字一顿,像告诉叶洲那样、缓缓告诉他:“你听好了,我不是连怀箴,我是连长安。”
杨什长闻声抬起脸来,果然大惊失色:“可是……”
“连怀箴死在紫极门城头了,被慕容澈活生生烧死了——你们都亲眼看到了吧?我是连铉的长女长安,是怀箴的大姊;那一天,在城上喊话的是我,从城上跳下的是我,一切都是我。”
“原来……并没有……”
“是的,并没有自火焰中涅槃的传说中的‘白莲’,那都只是传说而已——传说早就死了;杨什长,你还打算奉我为‘宗主’吗?”
连长安一气说完,静静望着他的眼。她已足够平静,足够承受任何答案。
杨赫显然是愣住了,许久、许久都没有回答,终于,他开了口,却问:“您……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有权知道,”连长安几乎不假思索,话语便已喷涌而出,“我不需要只会盲从的傀儡,我要的是同仇敌忾的伙伴——真正的伙伴!杨什长,我不会背负你的人生,你必须自己选择,自己决断。”
“从来……从来没有……”
“的确,从来没有,”连长安道,“但现在有了——现在我是‘白莲’;这不是连怀箴的道路;这是我的。”
石块一般坚硬而纯粹的男人在昏黄的光线中默默矗立,终于,他推金山、倒玉柱,跪拜下去,以首顿地,切切呼唤:“宗主!”
连长安望着他,心中无忧无喜,只是感觉到肩膀上又凭添了一份重担。“起来吧,”她对他说,“若你尊我为宗主,便记得:杨什长,我不喜欢人跪在我面前,从今往后,站着说话。”
***
和她预想的一样,杨赫带来的是坏消息——幸好,还不算是坏到了家。那假冒的“连怀箴”受了伤,颇重的伤,但显然没有重到令她决意放弃今夜的计划。
据她说,就在今夜子正,牢里的‘白莲逆匪’们会被提出来秘密押解上京。而她的打算很简单,潜入廷尉府中,在众人被带出牢笼的时候趁机抢夺;然后穿了廷尉们的服饰,拿了他们的腰牌,带着没有上锁的囚车,大摇大摆混出城去……
“……大胆,而且……荒唐。”连长安将自己修长的玉指相对,两只手压成一个尖塔的形状,皱眉道,“廷尉府内至少有百余人手吧?这还不算龙城大营的兵卒;只要消息传出,整座府邸都会给人围得水泄不通,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她为什么不计划,等出了城再劫囚车?”
“龙城大营的三百重甲和一百弓弩手,今夜就埋伏在北门外里许处等候。一旦出了城,交到他们手中,半点希望都不会有……”
“而城里即使出了事,深更半夜四门紧闭,也掀不起大风浪的,是吧?”连长安替他将后面的话说完。
“是。”杨赫点头。
“万全之策。”连长安评论道;收回双手,她太使力了,指根已隐隐作痛。
她担心的并不是这个“连怀箴”的计划有可能落空——若果真如此,那不过是种“失败”;她怕的不是“失败”,而是这一切根本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
经历了玉京的劫数,如今的连长安对于虚假的东西,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连她自己都明白,假如她不是那么强求一个“真”字,而是从一开始就顶着连怀箴的名字活下去,也许叶洲……也许所有人都会觉得熨帖吧?
可是,假的毕竟是假的,能有什么乐趣?这世上唯有真心可贵,她只求对她好的人,是发自内心对她好,哪怕只一人,哪怕只一瞬,已然足够了。哪怕她可怜的手心里,只能抓到一粒砂子,也胜过攥住所有奔腾的流水。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沙上铸塔”更为可笑;也没有什么比不断用新的谎言去弥补旧的谎言更为可怕——而这一切,慕容澈早就教会了她。
也正是从杨赫口中,连长安终于知道,即使她“死”了,慕容澈也没有放过她。宣佑帝新近迎娶了庆平侯的妹妹、拓跋家的小姐为贵妃——“朕若得卿,生不二色”?这八个字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而人尽皆知,当朝的皇后连长安,此刻人在深宫之中。她是慕容澈亲笔御封的‘白莲宗主’;在她麾下,替她执掌者新的‘白莲军’以及廷尉府的,是曾经‘白莲三尉’之一的何隐。
——就像是历代白莲先祖将大齐皇帝们当作傀儡一般,如今的大齐皇帝也在深宫里竖了一个傀儡装成是最后的“白莲”;以此之名,号令天下,收服人心——这算不算天道轮回,连家报应不爽?
连长安忽然觉得不寒而栗:万一那假的连怀箴正好来自廷尉府,或者干脆她就是何隐的手下,是玉京深宫中那个“连长安”的爪牙……那这整个扑朔迷离的故事、这大胆甚至荒唐的计策忽然变得再合理不过——利用白莲之子们对“盛莲将军”的尊崇乃至盲信,以牢里关着的那些“白莲乱党”为诱饵,引蛇出洞,一网打尽;简直易如反掌!